如今行人到玛瑙斯来,只为了亚马逊雨林。
我和大牛也是。半夜两点从机场到酒店,清晨七点赶往黑河码头,登船弃岸直接去亚马逊,全心全意等着被雨林吞没,没有回头看玛瑙斯一眼。
六天六夜后,我们离开雨林回到黑河码头。躯体是登陆了,但意识在食人鱼的牙齿里,睡眠在树屋的吊床里,心在雨林的迷径里。而玛瑙斯那些稳固的水泥地面,没有树木遮掩的房屋,以及街边穿着土著服装拿着麦克风唱歌的卖艺人,无法吸收我们的注意力。
所以我们把这一天草率地交给了一个的士司机。
只求走马观花就好了。
而我们偏遇上了一位深爱着玛瑙斯的司机。
他带我们去看香蕉集市。说那些粗得像手肘一样的香蕉不是水果,是亚马逊人赖以为生的主食。
他带我们去鱼市,鱼也大得吓人,曾经被中国人炒成几十万元一条的金龙鱼就躺在案板上等着下锅。
他带我们去看“水之会”,眺望黑河和白河那像中国八卦图一样相克相和的黑白两色交汇线。
他带我们去看新建的贫民救济房。那些房子漆成了象征幸福的红色。他又说,总统卢拉给贫民发钱建房子的举措救不了那些穷人,他们只是换了个住处,有了一些钱可以暂时吃吃喝喝,但根本问题改变不了,他们仍然会是那些饱一顿饥一顿的穷人。
他带我们去参观玛瑙斯的监狱,那房子被油得五彩缤纷,看起来像童话的城堡一样。监狱墙壁上有许多令人错愕的没有铁栅栏的窗户,他说那些窗户是画上的,只为了美观。监狱里面并没有任何变化,这些美化只是给群众观赏的,他和所有玛瑙斯人一样啼笑皆非。
他说玛瑙斯是个已经昏睡过去了的城市,人们为她的过往伤心,为她的未来担忧,人们打扮她装饰她摇晃她,想把她叫醒,但她无动于衷。
最后他把我们带到了玛瑙斯大剧院,说那是玛瑙斯曾经奢华的印证物,要进去听听她的故事。
玛瑙斯大剧院是1896年仿照巴黎大剧院建的,当时的土豪们一心要把欧洲的奢华搬过来,所有建材都从欧洲运来,用掉了当年的一千万美金砸出了这座剧院。
1896年,就是玛瑙斯因为亚马逊橡胶热而兴起的年代,就是那个被电影夸张成用钞票点火和用香槟给马洗澡的纸醉金迷的年代。
而一个造价低廉的大天使悬挂在剧院大门上面。那是今年圣诞节的装饰品,成为了最吸人驻目的东西。
穿着金衣的塑料大天使朝前用力张开双手,似要飞离剧院,天上彤云密布,暴雨不久倾盆而下。
暴雨之后,夜幕拉下了。
剧院广场的灯已经亮起来了,离飞机起飞还有四个小时,我和大牛走进了广场西侧的一家露天餐吧,打算吃顿最巴西的烤肉和啤酒。
半天不见服务生来招呼,我只好进屋里去找。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玛瑙斯睡神。
他在橱窗里面。
严格来说,那应该算是柜台,玻璃做的,在巴西的小超市里可以经常看到,里面摆着生鲜食物或水果。
这个柜台上隔摆的是葡萄西瓜苹果等水果,中隔放着一堆CD盒,下隔里面摆着一只猫。
一只猫!横躺着,背对着我,占了整整一隔柜台。
一动不动。
三分钟后,还是一动不动。
“会不会是具猫尸?”我心惊胆战地想。
屋里没有人,厨房里也没有人。
于是我蹲下了下来看猫,鼻子都贴在玻璃上了,才看到了猫的肚子在上下起伏。
这家伙在睡觉!
是一只黑色虎纹大公猫,底色是雾一样的灰,纹路均匀,斑点对称,长腰圆脑袋。
这是天生丽质的一个好猫!
只是睡梦用眼皮遮住了那藏着宇宙的瞳孔,我看不见。
我激动地回到了桌子上,向大牛描述了与猫的艳遇。
大牛赶紧进去看他,出来冲我喊到:“简单就是一只小野豹子嘛!”
等那些服务员们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后,我再次进去看猫,肥头大耳的老板出现了,正站在柜台后面算账。
我手指着猫,用葡萄牙语比划着说:“你的猫好美!”
他说:“呵呵。”
我问:“我能抱下他吗?”
他说:“呵呵。”
我又问:“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他说:“呵呵。”
最后他找了份菜单递给了我,继续冲我呵呵。
他完全不知道我这个外国人在说什么。
随后他转身消失了。剩下的服务生忙忙碌碌只管吃喝之后,不管猫事,所以我一直无法得知猫的名字。
回到餐桌,我们一边吃一边继续喝啤酒一边看广场的夜景,广场里越夜越热闹,舞台灯亮了,乐队来了,穿着人字拖鞋小热裤的巴西姑娘们也全部出来了,追随她们脚步的男人们也全出来了。
我的心思全在那只猫上。
那天夜里我们喝了三个小时的啤酒,期间去看了八次猫。
前七次他一直背对着我睡觉,一毫米都没有动弹过。
第八次他终于转过身来了,仰着头,大方地摊开了他的肚皮,上面除了十几个对称的可爱的深灰色小斑点外,还粘着一根黑色的的鸽子羽毛。
他一直在体力透支后心满意足的深睡之中。
他今天一定是去捕猎了。
他先是看中一只讨厌的鸽子,那鸽子落在餐桌上偷吃餐厅的小吃,飞来飞去挑衅他,把他惹毛了。于是他开始跟踪鸽子,一会跳上墙,一会爬上树,一会儿蹑手蹑脚绕到柱子后面,一会儿躲开游客,用去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黄昏的时候,他抓住了机会,一跃而起,抓住了那只鸽子,鸽子比他想象中大,他俩还搏斗了一会儿…….
得逞后,他回到餐厅柜台的下隔,倒头一睡进入梦境,世事就全不管了。
纸醉金迷又繁华落尽的往事,黑河里的金龙鱼红龙鱼,都不管了。
肚皮上那灰如尘埃的绒毛在缓缓地起起伏伏,像亚马逊河的河面一样。
就是他,他把亚马逊河和玛瑙斯一起带进了纯粹的睡梦里。
猫只在他愿意醒来的时候醒来。
亚马逊是,玛瑙斯也是。
“一个孤独的老人,独自出海,费尽周折带回了一副鱼骨架,无视喧嚣,倒地就呼呼大睡,这才是面对生活的方式!”
猫深以为然。
亚马逊黑河码头,摄于2010年十二月,图片曾用于《亚马逊大河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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