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写白银案的。
不过先不说白银案,先说另外一个案件。
1959年11月15日,美国中部堪萨斯州发生了一桩血案,一家四口惨遭杀害。
这桩没有明显犯罪动机,也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的离奇血案,震惊了整个美国,举国上下都在关注血案的侦破。
一个叫杜鲁门·卡波特的作家,受到《纽约客》杂志的邀请,去采访这个案件。
卡波特想尽办法,接近每一个可以采访到的与案件相关人,警官、邻居、朋友,写了6000度页的案件采访资料。
可是,本该是写个大新闻的时候,他拖延症犯了。
当然,也可能不是拖延症犯了,而且他觉得这个事情,不应该就是写一篇报道刊发了那么简单,那样太浪费了,应该写成一个小说。
于是,他就在案件采访资料的基础上,加上自己的想象,写了一本书,叫in cold blood,《冷血》。
这本书是怎么写的呢?我们来看看开头一些段落,你就明白了。
这里距离科罗拉多州东部边界约70公里,天空湛蓝,空气清澈而干燥,具有比美国中西部地区更加鲜明的西部氛围。当地人操着北美大草原的土语,农场主们说话带有浓重的鼻音,男人大都穿窄边裤,戴斯泰森毡帽,穿尖头长筒皮靴。
就是东拉西扯的,先来很长很长的一大段景物描写,我这只是摘录了其中两句,其中有好几百句那么多,什么样的牛,什么样的羊,什么样的电线杆子,什么样的云彩,你懂的。
然后,开始继续东拉西扯,写人。
克拉特先生确信,他所希望从这个世界上获得的大部分东西,已经得到了,他的左手,曾被农业机械的某个部件弄伤过,残缺的那个手指上戴着一枚普通的金戒指,这是他婚姻的象征;25年前,他与自己心爱之人缔结良缘,那是他一位大学同窗的妹妹,是一位虔诚、羞涩、优雅的女人,叫邦尼·福克斯。
当然,我依旧是从好几千句里,摘了一两句而已,其实这种跟案件毫无关系的东拉西扯特别多。
不过,你想,如果不是这样东拉西扯把什么牛什么羊什么金戒指都写一遍,哪里能够凑成一本书呢?
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卡波特带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就是把一个刑事案件(那可是灭门惨案)写成了一本书,而且是用什么牛什么羊都写得絮絮叨叨的文学笔法,最糟糕的问题来了,有人给这种东西起了个名字:非虚构。
就是从卡波特这个拖稿患者开始,新闻界的同行都学会了,如何把一个本来可以用几百上千写完的新闻,添油加醋写成一本书。
这倒也不是问题,大家都喜欢看故事,管它真的假的。
问题是,当用这种笔法来描写刑事案件时,尤其是并未侦破、细节并不清楚的刑事案件时,因为涉及到犯罪动机等,难免就融入了记者、写作者自己的倾向和揣测。
于是乎,所有的记者,所有的非虚构作者,都成了探长,或是犯罪心理学家,他们不厌其烦地长篇大论,东拉西扯,罪犯的家乡长着什么草,喂着什么牛,养着什么羊,喝着什么蜂蜜,路过什么样的电线杆子。
你确定这些,什么样的电线杆子,跟他为什么杀人有关?
这么写,无外乎是想说这样几点:他的成长环境,是他成为杀手的原因;他的家庭环境,是他成为杀手的原因;他的性格,是他成为杀手的原因;他的某次被伤害的经历,是他成为杀手的原因。
这种对犯罪动机和心理逻辑的近乎于偏执的寻找,本身就是一种偏执,因为没有意义。
但是,这种写法,却时至今日,在新闻界被封为学习的榜样,写个杀人犯,第一句一定会写:那个下午,他狠狠地把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其实,罪犯可能根本不吸烟,哎呀,不可能,不吸烟,那多不像罪犯,我都不会写了。
用这种所谓的非虚构笔法来写刑事犯罪,造成了两个后果:一,读者觉得,性格内向的人,都是杀人犯,不仅如此,单亲家庭的也是杀人犯,被恋人甩过受过伤害的更是杀人犯,而且会报复社会连环杀手,等等等等;二,他犯罪,一定是有动机的,他杀12个人,是为了凑够十二生肖,点燃圣火,召唤神龙。
好了,现在,我们来看白银案。
28年来,人们正是循着非虚构的路子,各路民间科学家、民间侦探等民间高手,在网络中,对犯罪分子、犯罪动机进行着分析和追踪。
不仅有案件相关的贴吧,甚至有专门研究的QQ群,而且不止一个。
我看了其中一些分析,有的说,作案的,是一个公安,有的说,不对,作案的是一个医生,你看那个刀法,还有人,根据刀口的在被害人身上的位置来判断,他作案时,只有13岁,因为不是很高。
为什么没有人说,这肯定不是自杀。
28年后,案犯落网,所有的网络研究分析全部成了废纸,因为,他就是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农民,不是公安,不是医生,更不是小孩。
而且,所有的听起来像模像样的侦探推理,都成了废纸,真正使他落网的,竟然是因为他叔叔受贿,被抓抽血验了DNA,和罪犯的DNA相符,警察找遍了家族男性,才找到他。
可以说,这完全就是偶然,如果他叔叔没受贿,或者没叔叔,那就呵呵了。
而且,这再一次证明,在案件侦破中,唯一的力量:科技。
但是,非虚构患者们还是不依不饶,案犯落网后,各路记者开始写白银,一会说,他被女人分手过,一会说,他反侦察能力特别强。
结果,白银案最新的13个细节披露,几乎把所有的喜欢东拉西扯的记者给打了脸。
1、他首次犯案,是为了谋财,杀人完全是意外。
2、现场的性犯罪,完全是视环境而定,是随意的。
3、一点也不周全,一点也不缜密,穿着血衣行走,几次被撞到,阴差阳错逃脱了。
这就是一个莽夫,可是使用非虚构笔法的记者的笔下,他成了一个为了出于青春期心理阴影报复社会、谋划周密的人。
一言以蔽之,那些东拉西扯的、掺杂了写作者主观幼稚推断的东西,往往和真实的情况相隔千里。
其实,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杀人放火是掉头的罪过,真正有胆量处心积虑去犯法就为了挑战一下警察水平的,寥寥无几。
所以,只能说,卡波特,带了个坏头。用文学笔法来美化、优雅化刑事案件,把一个灭门惨案写的好像美国西部旅行散文一样的。
去故弄玄虚,去写什么牛什么羊什么电线杆子,甚至他小学怎么了,中学怎了,大学怎么了,同学谁骂他了,真的,是一种浪费他人时间的行为。
甚至,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描写,是对重大刑事案件的严重危害性的消解,你看了什么牛、什么羊、什么电线杆子的描写,就不会觉得那是案件,只想评论说: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要在路上。
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杀人了,或许没有原因,像很多事情一样,别瞎猜了。
而且,没有原因,突然就杀人了,这才是人世界,最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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