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茨海默病中,它算比较特殊的一种,我很遗憾。”从高医师平板的语调中,并没有听出“遗憾”这种情绪。
“阿尔茨海默病……”韩梅梅问。
“俗称老年痴呆。”高医师淡淡地说,“您应该知道,这种病最显著的症状,就是失忆,而这已经在您先生身上发生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记忆,并不是在不规律地流失,而是按照从老年到幼年的倒序,慢慢消退的。比如说,他今年70岁,已经只剩68岁以前的记忆。再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就剩下60岁前的,最后一直消退到他的幼年。越靠前的记忆,消失得越快。越往后的记忆,则慢慢清晰,就像一盒被倒带的磁带一样。只是,倒完一次后,这盒磁带的内容,就永远不再了。”
韩梅梅问:“如果记忆都消失,他会变成什么样?”
高医师耸肩:“通常情况,没等记忆消失,病人就已经……”
两人沉默。
过了一会,韩梅梅又问:“治不好?”
“很遗憾。”高医师又说了一遍。
“那么。”韩梅梅站起:“我要带他出院。”
韩梅梅晨练回来,却看到李雷坐在桌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油条和稀粥。
“怎么了,老李?”
“真是老了。”李雷放下手中的筷子,“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早饭,但等做了一份以后,才发现肚子已经很饱了。老韩,我是不是已经吃过了?”
韩梅梅看了看厨房水池里的一叠碗筷,又看了看他,笑笑:“我不也这样么,昨天差点把钥匙丢家,还是你提醒我的。这人老了啊,脑筋就差。”
“不得不服老咯。”李雷站起身,“我到楼下的公园遛鸟去。”
韩梅梅没有告诉他,楼下的公园去年已经被填平,准备开发新楼盘。
这一天,李雷70岁,记忆年龄是,68岁。
正是他患上老年痴呆的岁数。
“十四式,野马分鬃……十五式,云手……”伴着电视机的乐声,李雷身着长衫,太极打得不亦乐乎。
“哟,老李,今天兴致挺高。”韩梅梅笑笑。
李雷不理她,一套拳打完,才揩着汗说:“马上要比赛了,我们小区的老头老太没几个能打的,不靠我撑场子,能行吗?老韩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得向我学习,多找点兴趣爱好。退休生活,要丰富多彩起来嘛!”
“得了吧!光是伺候你这位爷,就比上班还累!还丰富多彩!我谢谢你!衣服脱了,我洗洗。”韩梅梅没好气地说。
这一天,李雷65岁。
这是他退休的第五个年头。
那年,他是小区老年太极队的副队长。
对了,太极队有12个人,光副队长就占了5个,其他人也各有委员头衔。
早上7点半,李雷穿好衬衫长裤,胳膊下夹着公文包,蹬上皮鞋就出了门。韩梅梅见他这副出征的模样,也不做声,目送他出去。
半小时后,又回来:“老太婆,你怎么不提醒我?又忘了已经退休,不用上班了。”
韩梅梅不动声色:“怎么敢妨碍老干部发挥余热。”
“什么余热!年龄一到,立马请回家!”李雷倒发了火,气呼呼地坐下,又叹口气,“刚退休那阵倒是轻松得很,时间一长,也无聊!”
“不如学学人老刘,打打太极咯。”韩梅梅说。
李雷不屑地一摆手:“俗!退休难道就离不开太极拳、广场舞和养花鸟这老三样了吗!”
“现在随你嘴硬吧。”韩梅梅笑着把那盘《太极二十四式》从碟机里拿出。
这一天,李雷60岁。
从单位退休,已有半年时间。
最近几天,李雷一直怪怪的。有老同事老朋友来看他,还能声如洪钟地讨论国内外大事(可惜是几年前的),但只剩下夫妻两人时,却有些落寞。今天也是如此。他端着碗筷,吃一口菜,叹一口气,吃一口饭,又叹一口气。
韩梅梅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李雷不答她,过了好久才瘪着嘴说:“过几天,丫头就要出嫁了。”
“说什么呢,小溪不早嫁了。”韩梅梅脱口而出,继而明白过来,“哦,到了这时候了……是啊,姑娘要嫁人了。怎么,你这老头子舍不得了?”
李雷答非所问:“那小子真不咋地!长得那叫一凑合,收入也只能算马马虎虎。反正啊,离我的标准还差老大一截!”
“得了吧,就您那标准,一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韩梅梅说,“我看人小吴挺好。”
李雷闷头吃饭,半天又来一句:“上次他生病,丫头二话不说就从外地赶回来了,我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还吃醋了!”韩梅梅笑笑,“少说两句吧,上次小溪说要请年假陪咱们出去旅游,死活不肯去的人也是你!”
李雷瞪起眼:“丫头好不容易才赚了那么点钱,转头就花我俩玩上了?我可舍不得!”
“那是你不给姑娘机会尽孝心哦。”韩梅梅说。
李雷没话说,过会再叹口气:“唉,也不知道那小子知不知道,丫头最爱吃桂花糕,还只吃城南刘记那家的。婚礼的事儿忙完了我得见见他,非得带他认识了不可。”
这一天,李雷53岁。
一周后,长女李溪薇出嫁。结婚当天,李雷喜气洋洋、推杯换盏,回到家后,却哭了。
“喂,老李。”韩梅梅接了手机。
“老韩啊,今天我加班,晚饭别等我。”李雷在电话里说。
“好,那你早点回。”韩梅梅说,然后挂断电话,站在门口,看着书房里伏案忙碌的李雷。
三小时后,李雷合上电脑,站起伸了个懒腰,看到门口的韩梅梅,不由愣住。
韩梅梅勉强笑笑:“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李雷疑惑地看看桌上的电脑,挠了挠头,“我怎么回来了?刚才还在公司加班来着。”
“忙晕了呗。”韩梅梅说。
李雷苦笑一下,忽然摸摸肚子:“糟糕,晚饭也忘吃了。”他不好意思地看看韩梅梅:“家里还有剩饭剩菜吗?”
韩梅梅撇撇嘴:“青菜面吃不吃?”
“吃!当然吃!”李雷说,“能再卧个荷包蛋吗?”
“想得美!”
饭桌边,李雷“吸溜吸溜”吃得香甜无比,韩梅梅忍不住又发了一遍十几年前发过的牢骚:“老李啊,自从你当了这个副总经理,一星期少说有五天加班。你倒是也歇歇。”
“不能够,公司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跟我差不多大的员工,要么早就高升了,要么在混日子。新来的年轻人嘛,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什么事还得自己亲力亲为。”李雷说。
韩梅梅双手环胸:“你还真把自己当公司救世主啦?”
李雷把第二个荷包蛋扒进嘴里,苦笑一声:“小溪还在念大学,海潮刚上高中,不多赚点加班费,哪攒得够他们的学费?”
这一天,李雷48岁。
抬头看,向下望,左右瞧,都是依赖自己的人,自己能依赖的却一个都没。陷入所谓,中年危机。
“阿姨,我走了。”李海潮冲韩梅梅使个眼色,进了电梯。
韩梅梅合上门,李雷问她:“妈,这是张叔的第几个儿子?”
“第二个。”韩梅梅说。李雷的记忆越退越新,她却一直是衰老的模样,于是从妻子,变成了“母亲”。次子李海潮也变成他不认识的中年人,一位长辈之子。
“不简单,这么年轻就进了公司董事会。”李雷叹气,“我这辈子是赶不上咯。”
韩梅梅笑了:“你不行,让儿子替你争气吧。”
“就那小子!”李雷撇撇嘴,“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将来不啃老就不错了。”
过了会,又说:“不过嘛,海潮将来要是有出息的话,区区一个IT公司的董事,算个屁!”
这一天,李雷45岁。
次子李海潮,彼时读初中。 甚顽劣,不喜读书。
早上,李雷起得很早。
韩梅梅起床时,他已经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冲她一笑:“今天,是爷爷的祭日。”
他看着墙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印象里,他很少笑,也很少说话,在家只爱打拳、练字。小时候,我是很怕他的。”
他接着说:“八岁那年,家里把我送到乡下,和他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一天晚上,我发高烧。可是外面先下暴雨,后来又下了拳头大的冰雹,村子漫水,救护车根本过不去。爷爷当时已经七十岁,用棉被把我一裹,自己套了件雨衣,就这么抱着我出了门,赶往十几里外的镇医院。我发烧到39度,什么也记不清了,但冰雹像拳头一样打在他头上、脸上、身上‘啪’、‘啪’、‘啪’的声音,直到现在,还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韩梅梅:“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对子孙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爱是怎样的……然而等自己真正付出,还是很多年以后了。”
这一天,李雷36岁。
长女李溪薇生于9年前,次子李海潮生于4年前。
以前韩梅梅也偶尔感慨“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然而在李雷身上,她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弹指飞逝。
他的回忆越向前,就消失得越厉害。到了今天,已经只剩26岁前的记忆。而她,一个70岁的老太,又从他的“妈妈”,变成了“奶奶”。
26岁,一个特别的年纪。
因为这一年,她和李雷结婚。
看着那个70岁的老头儿笨拙地套着几十年前的西装,韩梅梅那颗沉睡多年的少女心居然也醒了,她笑着问李雷:“哎你说,小韩都要嫁你了,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啊?”
李雷的老脸上,居然露出不耐烦又不好意思的表情:“哎奶奶你一老太,这么八卦干嘛!”
永远不会讨人欢心!韩梅梅心里骂了一句。从恋爱到现在,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话、送过一束花!
李雷笨拙地整理了半天领带,忽然开口:“喜欢她什么啊……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么,我今年26岁,回头望望,说遗憾的事,那是常有。可自从有了梅梅,我这一块……”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就特别安定。好像有了她,以前的那些遗憾,似乎也没那么遗憾了。因为……如果这些遗憾是为了遇见她而产生的,其实就很值得啊。”
晚上,李雷:“咦,奶奶,今天这么多菜?”
“有的吃就别多嘴!”
这一天,李雷26岁。
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吃完了。”李雷饭一扒完,推开碗就往屋里走。
“站着。”韩梅梅说,“又要玩儿游戏?”
“不是游戏。”李雷说,“我得看看网站上有没有人给我留言。”
“什么网站,什么留言。别人给你留言,你还能拿到钱不成?”韩梅梅不屑地说。
“怎么扯到钱了?”李雷无奈地说:“这是个叫people网的网站,最近特火,我加了好多同学呢,还可以……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怎么不懂!你看着吧,就是我说的,这玩意再过几年就没人玩了!”韩梅梅说。
“好好好,马上就没人玩了。”李雷敷衍着进了房间。
他不知道的是,这家网站经历了短短数年的用户狂热后,就再也无人问津。他现在玩的,是李海潮花了两个晚上帮他鼓捣出来的单机版,里面的每一个好友,都只是AI而已。
“这么多小姑娘啊!你说,我未来的孙媳妇儿会不会就在里面?”韩梅梅跟进了房间,看着李雷的好友页面问。
“怎么可能会在这里面!”李雷不屑地说,“告诉您老,我已经脑补了N种产生方式了:她可能是我在旅游时认识的,也可能是在图书馆看书时认识的,甚至是在《越狱》剧迷同好会上认识的。但是,在这种网站上认识?太俗气了!”
“那这个叫韩梅梅的呢?”韩梅梅指着自己当年那矫情得不行的头像问。
李雷假装淡定:“哦,隔壁英语班的同学而已,考研时认识的。”
“那和她有没有可能呢?”
“怎么可能!普通朋友而已。”李雷问,“奇怪,为什么偏偏就问她?”
韩梅梅装作不经意地说:“哦,没什么,只是发现你最近经常看她的页面而已。”
“有吗?”李雷自己都吓一跳。
这一天,李雷23岁。
在和韩梅梅认识107天后,表白成功。
这也许是校园爱情有趣的地方,两个年轻男女的相恋,其实大多并不那么罗曼蒂克。但美就美在,他们可以用很长的时间相处、暧昧,然后才开始一段感情。
等到工作后,他们才知道,那是一件多么奢侈而稀有的事。
晚上,韩梅梅回到家,闻到一屋子的烟酒味。
“又喝酒?”韩梅梅皱起眉。
李雷窝在角落里没说话。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尽管记忆是青少年,但身体毕竟垂垂老矣,韩梅梅连忙抽掉他的烟,递了杯水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了无生机的声音。
韩梅梅知道了。
“她”的时代,到来了。
关于自己的初恋,李雷并没有隐瞒,却也没多讲。韩梅梅一直认为“她”只是年少时的一段青涩而模糊的记忆罢了。
现在看来,“她”更像是个伤口,纵使止了血、合了口、掉了疤,却仍然时时作痛——“她”伤在了他的骨子里。
韩梅梅甚至有些嫉妒。自己没有和李雷经历过分手——竟没有享受过他那样的悲伤与怀念!
她走到李雷身旁:“既然那么喜欢,何必让她走?”
“因为,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啊。”李雷说。
“既然知道不可能,又何必这么难过?”
李雷干涩地笑了:“道理谁不懂?可是,知道是知道,谁心里又真的过得去呢?就让我……这么难过一下吧。”
韩梅梅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她的丈夫,为着年少时的恋人伤心。
忽然,她释然了——毕竟,这个男人后五十年的人生,自己从未缺席。
而且,我也从没让他这么难过过。
这一点,我应该赢你了吧?
韩梅梅笑笑。冲着那个不知道名姓的“她”。
这一天,李雷20岁。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才走出“她”的回忆。
再向后,李雷的记忆,早已没有了韩梅梅的影子。
第一次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报道、上学。
第一次考试作弊。
第一次喝酒。
第一次抽烟。
第一次投进三分。
第一次千米跑跑进3分钟。
第一次被女生送情书。
第一次写情书给女生。
这一切,韩梅梅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它们的发生。
她想,可能也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幸运,能见证自己丈夫完整的一生了吧。
这大概是这场病唯一的好处。
而坏处……就是令眼前这个男人命若游丝,唯余一息。
“我……好困啊。”李雷现在只剩下六岁的记忆,根本不知道这种无力感,是死亡的前奏。
“再陪奶奶说会话,咱们就睡觉,好吗?”韩梅梅温柔地说。李溪薇和李海潮带着各自的家人站在她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奶奶舍不得我吗?”李雷说。
“是的,舍不得,非常非常非常舍不得。”韩梅梅握住他的手。
“那我就再和奶奶聊会吧……聊什么呢?”
“你刚才不是睡着了吗?就给我讲讲你做了什么梦吧。”
李雷松弛老朽的皮肤因为害怕而绷紧了:“刚才,我梦到自己变老了,变得好老好老……”
他的眼神茫然:“奶奶,变老,是不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
韩梅梅摇头:“不会的,每个人都会变老。奶奶不是也变老了吗?告诉奶奶,除了变老,你还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我好像遇到了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后来又失去了她。再后来,我又遇到了一个女孩,我很爱、很爱她。最后,我们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甚至给他们取了名字。真是奇怪……我一直希望我的人生,能丰富多彩一点,我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认识很多很多的人,干成很多很多的事。可是,做了刚才那个梦以后,我忽然觉得,如果我的人生,真像梦里那样的话,好像也不错呢。因为,梦里的我,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韩梅梅轻轻叹息一声,握紧他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这样的人生,我也很爱、很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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