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下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好题目。
按照俗套的写法,剧情要开始于初遇。但人物是阿碧,就下不去俗笔。况且,我没有剧情,只有点儿不合时宜胡钻乱蹿的记忆。
现在是北京时间零点三十七,二十一分钟前,如果没有系统延误,导师大洋彼岸的邮箱里已经躺着我的信,它就像个尸体,从午夜零点的阴黑中穿过去,死在早上九点钟的阳光里。就算不是见光死的鬼,也能麻溜儿被导师一枪击毙。
我想从二十一分钟的呆滞里走出来,吃点什么,看看电影。看电影,我想,如果让我看电影,写王家卫或者别的谁,会不会还有论文题目改三次,开题改五遍的命运。可王家卫是人家阿碧的,我一个学法律的,只能读读Qualcomm的判决,看看那孙子怎么被抽掉60.88亿的血。这钱一毛不归我,不用联通上网大E,还得持圣母节操没日夜的愤愤不平。
没错,对于一个学了报表底稿又学强奸盗窃的陋逼,毕业论文都能写王家卫,简直是大学术界的最高逼格。我仿佛看到一个大文艺的景儿:湖面绿波飘来一叶浮槎,上头着绿衫子的姑娘,名唤阿碧。
———
第一印象是最顽固的东西。
大概特别的位置上安置特别的人。大家一律东西向对坐的工位,她却朝北,我能清楚看到她的侧脸。我对事件的记忆标杆儿不是日期,是衣服。那天,我穿绿色大衣和绿格子围巾,她穿绿色裤子和绿格子披肩,巧的格外抓我眼。我等着前台妹子接待,顺道儿看了眼手机,动态墙纸的绿泡泡变到最浅,就是这会儿,我见阿碧的第一面。
……
好吧,侧脸不算的话,初遇再推迟一分半。
阿碧的漂亮,是五官清澈灵巧的漂亮,整张脸都有比寻常人高出一个段位的分辨率。
人说面由心生,在我的识颜观里,性格分明的人,眼目会清晰;重情义的人,眉毛会丰满;行事凌厉的人,嘴型会性感;古典美的人,头发会黑垂……社恐重的人,见人不会笑,社会气浅的人,笑了显干净,还有,有钱的人,皮肤会细白。
以上这些她全占。
于是在她回头看我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哭了出来。
女人最怕女人漂亮,尤其漂亮出了距离感。你没法跟艺术品一起工作,她们是五十八瓣面的钻石,每一面都闪着锥子般的光,分分钟刺进骨头缝儿。
第一印象最爱开玩笑。我视阿碧为极不易亲近的个体,因为她漂亮不笑妆精致。我也视自己为极不易亲近的个体,因为我长得凶也不爱笑,长得凶是真的凶,不爱笑是牙不好。我们都极不易亲近,这点倒让我觉得亲近。
这种矛盾的心情简直根深蒂固,经久不散。
那天之后,我们就成了同事。
1.
很快我发现,我和阿碧的不易亲近,根本不是一个路数。
女人最怕女人漂亮,更怕漂亮的女人有才情。
这是我遇到阿碧,懂得道理。你根本没法跟这种女人一起工作,她们在外迎得了闪光灯,在内赛得过千斤顶。从里到外都是光,才华让她们远远甩开你,根本追不上。
况且她是个武侠女。
照我面由心生的理论,唇形性感的阿碧,要行事凌厉。大概是喜欢妹子阿碧,又都是武林英雄儿女,分享一下名号,互不介意。阿碧也叫了阿碧,不仅名字,还有相貌。长出这般好样貌,才能匹配好江湖。于是,相由心生,心随所欲,就长成了这美胚子。
我没看过阿碧的武侠。
有人说,文笔就是体现性格的事,比个人简历要管事儿。写武侠的妹子就是写武侠的性子。别指望写疼痛文学的妹子跟你一针见血一刀毙命,她们会等你翻三个山头儿绕五个沟,再说我只是左耳不舒服,请站到离我心脏近的这一侧。
这么说来,我根本不用看她的武侠。写武侠,标配就是干脆利索爆脾气。
后来听说,阿碧是从复旦医学院跑掉,读的中文系,化身武侠女。
有种女人,明明觉得手无缚鸡之力,却好像握得住兵器。
说的就是阿碧。
刚从阿碧写武侠的震撼中走出来,我又得知,她还是女“词人”。
她卖着版权,拿着钱,操持副业,跟作词比起来,武侠简直都是小事情。
有些人工作起来就死了,面瘫,跟机器人似的惯性运转。阿碧不是,那几天工作刚开始,我常常瞄某个远处的点时,余光朝她看,欣赏她的光辉。当然,我瞄她,主要还是因为她好看。她就在我九点钟方向的位置,眼睛里总装满了活力、效率和情绪的东西,让人特想猜猜看,她的屏幕里到底发生着什么事。
我早就说过,不要跟艺术品一起工作,她五十八瓣儿面的光,总有一面能晃着眼。
阿碧毕竟是混在北方的南方女人,写歌词,走的是煽情范儿。校园吉他白衬衫,逃课失眠玩失恋。这种词有市场,跟井喷的青春片儿一样有市场。聪明的作者懂审时度势,阿碧大概就是。漂亮女人不缺爱情,就地取材,就能灵感万千。写什么,就是理性选择罢了。
后来又听说,阿碧确实有爱情。
不过男朋友是旧的,已经用了足足2000天。
她的灵感,大概就是校园。
简直就是漂亮女人业界典范。
2.
有好多年,都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怎么形容,就好像整个人充满烙印感。
喜欢就是高峰,厌恶就是深渊。整个性格里没什么平原地段。高峰和深渊都被她打上烙印,再戳上几个经久不衰的段子作纪念,好像那些东西就是她的,看一眼,聊起来,都会想到她。就像看到玫瑰想到爱情,看到毛主席想到人民币,看到宫廷玉液酒想到一百八一杯……是类似的情绪。
不讲才华,有一项多年来坚持痴迷的喜好,这样的人,就足能吸引我。况且是有很多。
于是,我好像开始认识她了。
阿碧的喜好没有热烈的标签,却扎着顽固没来由的根。这些喜好被她送到高峰尖顶,成为锲而不舍的执念。我老远就看得着,但我摸不到。之前的很多年,大家也都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爱上三千尺,恨入五万里。但是慢慢的,对事件懂了真相,有了怀疑,开始对生活客客气气。爱憎都是负担,一部分被中和掉,不再界限鲜明;一部分无瑕顾及,忘得干干净净。
比如说吧,我对事件的记忆标杆儿不是日期,是衣服。
过去的很多年,我都靠记住事件当天人物穿着来刻录时间。我的特异功能就是,说出那天你穿了什么,我来告诉你,那天发生了什么。就好像我清楚记着,进公司的第一天,我穿绿色大衣和绿格子围巾,她穿绿色裤子和绿格子披肩。
一周以后,公司搬家,我穿灰色高领毛衣和脏成鬼的黑靴,可怕的是,我已经记不得她穿什么了。即使她为工位安排在我面前踱了八百圈儿,我还是忘了。
我的特异功能针对她失灵了。
原因很简单。
在之前的一周里,阿碧所有的衣服都是同款同色系。毛衣随身,看上去相同的厚度和质地。裤子总是苔藓绿,类似筒高和颜色的雪地靴,换过不下三对。于是,首先,我不知道怎样向大脑传达这些如此接近的单品,其次,我分不出各种绿色系间显微的差异,最后,我干脆把它们愉快的搞混了。
从此之后,我便放弃攻克她了。她这种人存在,就是给烂记性的人致命一击。
你发现一个人选所有日用品,自己穿衣搭配,公司格调内饰,餐厅餐具食材……一切的评判标准都只是颜色时,就会开始错愕了,这世界复杂么。一点也不,因为一切都是色块儿,色块儿而已。一切都是。
3.
“我也想要绿色大衣。“
“今年有好多墨绿酒红色。“我大脑自动播放一排禁欲脸超模,像筷子一样插在一堆飘逸的同色系绿色大衣里,代表一个个字母拼的出却念不出的什么高级鬼牌子……
“恩。” 阿碧紧走几步,脸上眼睛脑子里写满了绿色羊绒大衣。
这话题让她漂亮的亲近些,服饰化妆品,永远能让女人之间的气氛软和儿。
我刚想超模脸切换成阿碧,话题已经结束了。
就是这么奇怪的团队。
沟通全靠网络,很少靠嘴。
我在大群组里呆了三个月,小窗聊过好多位,直到走,都不能完全分清谁是谁。因为大家都长着一张跟网络昵称对不上号儿的脸,网络昵称又有一个跟真名对不上的现实外号儿,就是说,每个人有一张脸,一个昵称,一个外号儿,一个真名。我没办法把他们一一对接。于是为了避免打错招呼的尴尬,我根本不打招呼。
很快我发现,我根本不需要打招呼。
大家出出进进,脑子里装着事,眼睛里看着墙,手上抓着空气,全身散发着“屏蔽我别理我屏蔽我别理我”的普遍气质,恨不得能隐身漂移。
打招呼才是尴尬。
“大家都是这样么?”我问阿碧。
“对。”我们在上厕所的路上,她一边隐身漂移,穿过另一行隐身漂移物,一边回答。
“集体社恐。”她说。
“绿色大衣”之类嘎然而止的话题,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卧槽,太酷了。
作为一个面瘫加嘴瘫,我真想嫁给这家公司。
在社恐这事上,阿碧显然走的更远。
她是打车软件终极消费者。尤其有同事室友分摊,又有滴滴哒滴滴嗒滴和它的红包们。突然一天,同事室友戒了的,改了公交。于是阿碧一个人,还是打车不息。
“为什么不跟芒芒坐公交?”我问她。
“人多。”
她双手交叉抱着自己,(此处标准动作是“双手环胸”,但她太瘦,显不出胸来。)并没有看我,低着头,紧紧抱着自己和大衣,默默的说了两个字。冬天的北京对南方人来讲,简直就是北极。风冷的像猪鬃毛刮脸,一道儿两排大阴树呼呼呼。
“我以为你冷呢。”
“公交人多。”她抬起眼睛,艰难的把眼神儿从飘飞的黑浓头发缝儿里送出来,好像为了表达毋庸置疑的确定。
“我人群恐惧”。她说。
人群恐惧。
……
所以要呆在自己冷清的空间里。
后来滴滴哒滴滴嗒滴出了专车,阿碧看上一辆宝马,跟宝马哥哥互相加了微信,改用了专车。
可能是宋朝年间的浮槎小舟坐久了,总是要选“独载型”交通工具的。这是几辈子的执念,化解不净。
4.
专车把阿碧送来的时间,一般在十点一刻。
公司早饭九点供应,早到屯饭的小明离开之后,早饭阿碧再没吃到过。
差不多一连一个月,我都会买十只蒸饺,吃掉五个。
另外五只,是阿碧的。
服饰化妆品,能让女人之间的气氛软和儿。而食物,则适用于全人类。吃了我蒸饺的阿碧,整个人都软和起来。
那天下午例会,讨论完哪篇文章,又接茬聊了点未来。聊的深刻点,反倒逼出了迷茫伤感来。我记性太烂,聊天内容一概忘了。只记得当晚请了大家吃披萨。
在开吃之前,我偷偷在二十四寸的披萨面前许了个愿。
回家之后,买了蛋糕,点了支蜡烛,又正经许了个愿。
阿碧问我,今天是你的生日吗。于是她送了我一副写着诗的扑克牌。(就是那张头图)
我特么许了两次愿,不知道是太贪心还是不合程序,都没能实现。
一个月后,我就离开了公司。
愿望全都失效了。
那时候,我才好像跟阿碧刚刚认识起来。
5.
公司十周年生日那天,我回去办实习离职手续。
从东南的海淀到西北的朝阳,先公交,再地铁,换两根线,走一大截,抱着盆栽。
我这个人,真是慢热又自持。
性格这种事,在某种意义上讲,打一出生就定的死死的。后天塑造再牛逼,也是习惯捆绑而已。反正我这么觉着。怂的人再屌还是怂,冷的人骨子里就是冷。就算我后天学好了说话,我也是一句话嫌多的人。就算我朋友再多,我也没办法主动社交亲近。
离愁别绪那些东西,我做不出来,连一个拥抱都是别扭。我当然什么都没做,留下了盆栽。
阿碧说,小明走的时候,我也把她送出门。她陪我走到门外,给了我个拥抱。
她边缘分明的眼睛使劲儿眨巴,我赶紧说了再见,催她走了。
我们没再见过面。
甚至约饭约酒约歌这种事,都从没做过。
阿碧和我的不易亲近,好像最终成了我们最亲近的点。
也许早上几年,我们会是朋友。可阿碧早已有湖有清波,有绿杉子,有浮槎。
有人身上光秃秃,怎么都记不住。相识一场,忘了干净。就跟我一样。有人偏不,无论过多久,她都在记忆点上守着。哪怕吃个青皮儿菠菜汁蒸饺,都想给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照。
有些东西,怎么都是跟她有关的。
———
现在是五月一号凌晨四点半。按照俗套的写法,剧情该以煽情结束。但人物是阿碧,我了解的太少,根本下不去俗笔。记得五个月前的今天,我第一次遇见阿碧。一群社恐重症患者,正蹲在屏幕的窗口里牙尖嘴利,翻天覆地。分享一条广播。阿碧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复制一个段子。阿碧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粘一个图片,阿碧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那天,我还不知道阿碧叫做阿碧。我盯着屏幕,瞬间脑补了一个形象。
雪姨。
我特么以为自己有一个笑声放浪的女同事,大俗又亲近,叫做阿碧。
也许早就该知道,我们或许可以亲近。

生日快乐,姑娘阿碧。
@ 竹官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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