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早上,冷光从窗户外面透进来,人在睡意与尿意中徘徊挣扎,终于还是义无反顾睡去。但是响起了一个女人滔滔讲电话的声音。
“您好,某总,这么早就打扰您了,不好意思……我是小X啊,对,对,没什么事儿,我刚从北京回来,给您打电话问个好……对,给您带了点小礼物,方便的话马上去拜访您……不,不,就是想看望看望您,好久没见面……那就明天?明天咱订个时间您看……好的,哎!好的!……”
礼貌周到,标准的业务腔,因为是年轻女性,听着倒不讨厌。只是过于响亮了些——也许是这个点该出门的人都走掉了,小区里安静,也许是讲电话的本人心里紧张。
人就在隔壁阳台上。我能想象她的模样:健康红润的脸,脸颊两侧的纤细茸毛,在朝阳下闪着镀金一样的光泽,手机紧贴着耳朵,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虽然对方不在眼前,依然满脸殷切的笑容。放了电话,那笑容就如释重负地收拢了。微微吁口气,走回陈设简陋的房间里去。没错,一位女推销员,一位初出茅庐的女战士。
隔壁前阵子住的是对小夫妻,外加一个奶娃。每到夜里十二点,奶娃准得哭一会子,然后是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夫叱怨声,夫妇口角声,起夜声,一齐奏发,我这时才刚上床,似听非听的,倒也不耽误入睡。比起全然的寂静,这含混而无聊的人声,深夜里反而令人安心。时间日夜东流,细微的生活况味,人的气味,是河上飘荡着的一只一只小草筏子。我们伶仃地坐在上面,带着一点对未来微渺的期望,顺流直下。
老房子隔音差,离火车站近,又临街,楼下狠开了几家饭店,油烟泔水的,有点办法的业主都搬走了,房子一时不好卖,就拿来出租。对于租客们,这地段算得上交通便利,价格实惠。陌生的面孔在狭窄楼道里来来去去,擦肩碰面,打量着也都还本分。但小区的老住户们当然不会放心。龙蛇混杂,谁知道呢。他们也有单元总铁门的钥匙,进出又不爱顺手带上铁门。
租房的人总比买房的人行迹略脱,因为屋里一般没什么值钱东西,金银细软——但凡有,也用不着租房了。几件破家具、旧家电还是房东的。
有恒产者有恒心,有恒产的人总是更值得信任。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虽然常常找到庙里也是枉然。三楼左边那户,也是建成就搬进来的第一批住户。女主人胖且声音宏亮,进出遇上了,大家总要打个招呼,说点上班啦之类的废话。不料这阵子,门上被贴了“XXX,欠债还钱”的白条,讨债的三天两头来。
清瘦白净的俩小伙儿,都紧紧的套着一身呢子西服,窄腿裤,矮帮圆头皮靴,有一个还围了灰黑色格子围巾。围巾系得太紧,像不胜寒冷又像想不开要上吊。各斜背一只男式皮包,沉默地逡巡在他家门口。活像一对失恋的情人,一对苦命的“同情兄”。要么早饭前,要么晚饭后来,如果大铁门关着,逮不到机会进楼道,他们就停留在走廊上,满面含忧地踱来踱去。天冷,手都插在裤兜里,看见有人来,就深深对望一眼。像在使眼色,又像在互相打气。又或者并无深意,只是下意识地再从对方那里证实一下——这桩倒霉事儿,居然是真的发生了。
有天夜里回家,三楼的门半开着,灯影绰绰地泄出来,照见男主人提着只旅行箱站在门口,女主人探出半边身子,轻声细语地叮嘱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两人都警觉地一望,我们倒不好意思了,摆出视而不见的样子,一径绕过去,上楼了。
女主人好多天都没精打采,我们也不好问这种私事。只是有时候感叹一下,果然租房也有些便利之处。眼看年关近了,也不知男主人可还回来过年。
四楼左边,402那家几年来一直在出租,租户换了又换,只记得前年一阵子住的是两个印度人。男的,夜出昼伏,每次碰到,都是在夜间昏暗的楼道里,白炽灯泡悬得高,瓦数小,光线还没下来一半路程就涣散了,苍黄茫然的光,越发显得印度人的脸黢黑,压根儿看不清眉目。却是极讲礼貌,总会在前面推着铁门,让女士先走。这个待遇于我还是平生罕遇,不禁大生好感。背地里嘀咕,大概是附近那家五星级酒店甩飞饼的。
现在402住的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听口音是苏北一带人。第一面印象并不愉快。是冬至那天晚上,远远地我就见楼道口围着三条人影。走近了,看到拿手电筒在晃着的是新来的保安。这保安也照例是个半百老头,生得五短身材,但粗壮结实,跑起来如一麻袋土豆。全天候的精神抖擞,不知哪来的那股子劲头,跟他前任的成天愁眉苦脸形成鲜明对比。每天看到他扬着花白胡茬的方下巴,嘻着张阔嘴,在院子里呼喝,指挥停车。但停车的人只管停自己的,并不肯领情。有一次我接连两把没倒进车位,他远远地奔过来,上下左右转着圈跺脚,用方言恨铁不成钢地叫:“搞哼个!一个车都倒不好!”恼得我,从此见了他就把脸冷下来。他却浑然不觉。坚持了一段时间,眼看这一股负面信息无论如何传递不过去,我也只好拉倒。
另两个是一高一矮的女人。三人一回头见到我们,都大喜。“来了来了!”“你看看人家怎么开的!”我拿自己的钥匙开了铁门,又都惊叹起来,“我说拿错钥匙了!怎么可能开不开。”“房东给的就是这把呀!”
“比比看,比比看!”矮女人一把尖俏的声音,丝毫不见外,从我手里拿过钥匙去,保安把手电筒举得更高,所有的人都挤进那一团光圈里,伸长了脖子。“看看!”高女人长吁一口气,热气哈到我的后脖颈里。“这下可怎么办!”矮女人又撒娇式样地嚷起来,保安缩了缩肩膀,表示不肯管这件事了,但不知为什么,满脸笑得喜气洋洋:“讲搞呢,我是真没办法了!”
“大姐,你这钥匙能借一下吗,我们去街上配一把,马上就还过来。”“就一会儿功夫!”两个女人恍然大悟起来,一起热烈地看我。
第二天,楼道中又见到了她们,合力往上运行李,一个一个纸箱子,装着锅碗、塑料桶、盆;鼓囊囊但并不沉重的编织袋……人是很用心地打扮着,蕾丝边的韩版小风衣,篷篷的短裙子,黑丝连裤袜塞在细高跟靴子里,踩得楼梯一溜响。这股子风火劲头其实也很可喜,显见得是南征北战惯了的,也许是生意伙伴,也许是打工姐妹,那点人际上试探性的得寸进尺,热烈天真的自来熟,大概也是日常生活经验里总结出来的,女性色彩的处世之道。
租户是居民楼里的过客,永远的陌生人。他们无事不登三宝殿,为了水电、卫生、东西掉到了楼下阳台,或者借个起子、梯子,谦卑地扣门:“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叫得亲热,可是永不得信任。原住户则直接明了:“403,206”!当面背后都理直气壮。熟一点老张老王,赵姨李姐,出远门时代照应些个,用各自职业之便,顺手帮对方一个小忙,都还是有的、顺理成章的,并不像一般报刊文学家叹息得那样:水泥的森林里,老死不相往来。
住在城市里,离亲戚远,离邻居近。过去人讲远亲不如近邻。过去的邻里关系就是个最贴身的小社会,敞门过日子,中午多炒个肉菜,一院子的人端着饭碗过来探究;交男女朋友,带回家之前,已经被一弄堂人的目光审察过。夫妻间做爱拼命收声,吵架倒不妨轰动一片,拉的拉劝的劝,恩仇易了,台阶好下。现在没那种盛况了,但现在的人也不至于就真的铁面无情起来。
看地下车库的老两口,住在车库入口处极狭小的小房子里。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摇摇欲坠放着只老式电视机。床上被子从来不叠,确实也没叠的必要。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个人,不是老太太,就是老头子,是窝在床上的,裹着被子在看电视。我推自行车出去,一瞥之间,就把他们这小房间瞥得一览无余。如此反倒不好意思多看一眼了。
现代邻里之间的关注大概也就是这样,只瞥一眼。中秋节那天的中午,地下室满满地挤了十几号男女老少,老太太把煤炉子拎到通风口,在蒸炸煎炒,两个女人蹲在地上择菜。皮球被男孩子们从天上踢到地下。大概是孩子们都来过节了。我们猜着,心里也挺高兴,像总算放下了桩隐约的心事。
我在这个小区住了十三年。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时光比实质上似乎走得慢一些。比如对门两口子,在我看跟十年前并没什么区别,料自己在他们眼中亦如是。实际上,变化是从未停止过的。
像是一眨眼,总在小广场健身器材上甩腿的老头就不见了,白花圈摆到楼道口,人永远不回来了。大清早鞭炮炸成一片,恨得用枕头闷住头,也纳闷:这又是哪家结婚,或者,死了人?婴儿车,满载小肥脸胖胳膊,一夜间从地里长出来,洒满绿化带。过几天满地跑,再过几天,神憎鬼厌。再过过,成了背着大书包,低头匆匆来去的少男少女,脸上带着被学业压出来的精疲力尽,楼道里狭路相逢,羞答答地闪到一边叫声“阿姨好!”被他们叫阿姨我就很觉理所当然,不在乎被叫老了。眼睁睁看新的生命长出来,就在眼皮底下壮大着,焉得不老?
日本作家寿岳章子,写她一家住了五十四年的房子,写熟识的京都街巷,童年时被父母带着去的店铺,今天仍在原地,店主换了下一代。许多店铺存在超过百年了。许多街坊看着她从女孩到老妪,她自己也见了太多人的一生。到处都是回忆与现实重合,走来走去,是扎扎实实走在自己的人生里,真是一种不得了的浪漫。我们是没这个可能了。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里,少有什么景观是能保持个三五年的。一切都在变,相较而言,一再被诟病质量的商品房,就算把拆迁机率算进去,也算生命年限长的了。刚搬来小区时,一公里外,就是菜地农田。马路上白天也没什么车辆。秋天银杏叶子落了一地。现在银杏树早挖掉了。立交桥、地铁开通了,举目都是楼,眼前无故物,偏偏这一栋房子,这一片小区,依然立在这儿,供我们藏身,仔细一想,也是意想不到。
波荡大世界里的小世界,再浇薄的邻里关系,抱怨着居住环境,最终还是体会到一点点令人心定的好。从不适应,抗拒,得过且过,到淡淡的留恋,像留恋昨夜附著在肌肤上薄薄的一层气味。其实是留恋自己消逝了的人生光阴。推而广之,对于一个地方的留恋,一个城,乃至一个国家……也不过是在怜惜和疼爱着自己吧?知道是微不足道的,但敝帚自珍地怀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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