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面前,现代文明社会就像是「剃刀上的蜗牛」
图片:《现代启示录》
如何评价电影《现代启示录》?
现代启示录
1955 年,受冷战格局影响,美国政府决定介入南越(资本主义阵营)与北越(社会主义阵营)政权之间的角力,这便是著名的的越南战争。到 1975 年战争结束为止,美国共伤亡 34 万人,越南则伤亡 1400 万人;但结果却是北越战胜了有美军支持的南越。美军失败的原因很多,其中一部分来自于国内舆论带来的压力:老一辈们日夜等待孩子回来,等到的确是一排排棺材;年轻一辈开始示威游行,甚至与政府武装直接发生冲突;人们开始消极地抵抗以政府为代表的“秩序”,嬉皮士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从音乐、小说到电影,那个年代的流行艺术也多多少少反映了这种情绪。这些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那便是反战。
为什么反越战?在《全金属外壳》里,越战使人丧失了基本感情;在《野战排》里,越战激发了人内心的恶;在《猎鹿人》里,越战破坏了美国自身的价值观。三部电影着重从三个阶段展示战争对人的影响:在战争前,军事训练使人成为没有思考,没有判断的机器;在战争中,日复一日的杀戮使人变成了野兽;在战争后,噩梦并没有结束,心理创伤依旧足以毁掉一个人。而在《现代启示录》里,越战更像是一个不详的寓言。它试图抽象出战争与文明社会的关系;以及在战争的阴影下,一个人究竟可以异化成什么样——库尔兹上校便是答案。
启示录,即基督教的末日。在这一天所有的罪人将受到审判,神的国将会降临。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即末日降临、审判将至之意。与这个充满宗教意味的名字不同,电影的原作名为《黑暗之心》。该小说讲述了殖民时期背景下欧洲人在非洲原始社会的见闻。整个故事基于一个迷人的构想:如果说原始社会的人会被文明世界的繁华与力量吸引,接受现代社会的教化;那么文明社会的人会不会着迷于原始丛林中的野蛮与神秘,从而甘愿作为一个野蛮人活着?
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是《黑暗之心》的作者康拉德在他的非洲之行中的敏锐发现:欧洲社会与非洲社会,文明与野蛮,它们之间的吸引不是单向而是双向的。一方面,非洲人在殖民过程中越来越趋于现代化;但与此同时,这些欧洲人也在接触原始社会的过程中逐渐发掘出自己神秘而非理性的本能。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像从高空俯瞰时那种纵身一跃的冲动,这种本能是如此的诱人,你越是去想,它便越强烈。
那么在电影中,如何看待“野蛮与文明”这一关系?诚然,相对于越南,美国是更为现代化的一方。但若是把本作中越南与美国的对立抽象为野蛮与文明的冲突,未免有些断章取义。尽管在故事开头导演也有意渲染这种文明间的对立与交融:废墟中的越南村庄,美军的电视转播,战火中基督徒的祈祷,被直升机吊在空中的耕牛等等。但无论是影片中还是历史上,越南战争中的越南绝非一个野蛮的国家,而是已经开始工业化的农业国。观众对越南社会的印象也与神秘、非理性等无关。
恐怕在本作中战争本身才是“野蛮”的喻体。并非指越南战争,而是所有战争。战争是现代文明社会最接近原始社会的一刻。文明世界对人最根本的教育是约束自我,战争与此恰恰相反。而千万年来文明社会赋予人的道德、美感与同理心,在充满炮火轰鸣的战场上中可以顷刻间便可化为乌有;在与同类厮杀方面,一只猿猴与一个战场上的人能做的并无区别。正如库尔兹的顿悟:在战场上,一个人不需要感情,不需要冲动,不需要判断,只需要服从于杀戮的本能,而这恰恰是力量所在。
影片的叙事非常有层次感,如同公路片一般:第一站为云东道登陆战,第二站遇见兔女郎,第三站都廊桥,第四站法国人的庄园,第五站库尔兹上校的神秘王国。除了剧情本身,各具特色的影像表现也使段落之间层次分明。观众先后经历了战场之上的狂热,狂热之下的虚无,虚无之中的恐惧。通过对越战富有层次的展示,科波拉试图说服观众:这场战争不仅是非正义的,还是无意义的。任何使这场战争崇高化的理由都是可憎的谎言。
然而在这之前,科波拉还有必要告诉观众这场战争究竟是什么样的。影片开始不久,我们便迎来了整部作品最为标志性的段落:在《女武神的骑行》下美军的空军作战。这种声画结合的效果容易使人感到热血沸腾——或许很符合当时美国渴望参军的年轻人的幻想,但细想会发现,这种搭配是极具讽刺性的:在如此慷慨激昂的背景乐下,在如此火爆的战争场景前,被美军袭击的却大多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更具表现性的还有指挥官这个的人物形象:他可以仅仅为了冲浪攻下一座越共据点,也可以一边指挥作战一边戏剧性地放着瓦格纳的音乐;前一秒亲自给垂死的越南士兵喂水喝,后一秒却全然不顾他的生死。他像个孩童般在战场上残忍地嬉闹玩耍,而令人恐惧的是,他的军事能力又无可置疑。当他对镜头说出“战争总会结束”时,我们不禁想问,他究竟是在期待?还是惋惜?
与之对应的另一处细致战争场景描写是都廊桥夜战。不同于前者雄厚的力量感,湄公河上别具一格的灯火夜景给观众带来的是一种诡异而美丽的衰颓感。行进至这段时,主角一行人中的士兵兰斯说自己刚刚嗑下了最后一颗迷幻药,这也恰好符合这段场景试图传达的感受:那种亦真亦幻、压抑与释放并存的感觉。除了绚烂的灯光处理外,导演还刻意放慢了对话的速度,以模仿那种嗑药后时间停滞的质感。叙事上这部分无疑是荒诞而象征意义浓厚的:人人都想离开这个地狱,却找不到出口;主角找遍了整个战场都没有找到指挥,也看不见敌人,所有人早已迷失在了战争之中。此时士兵们对战争的那种英灵殿般的辉煌幻想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有迷茫、空虚、疲倦,以及逃避现实的欲望。
科波拉本人对越战的控诉则体现在影片中的多处“闲笔”中。比如“大厨”在遇虎后的宣泄,黑人青年的意外身亡,以及与越南人在河上的遭遇。其中最直接的一处是主角在法国人庄园的经历。这段看似与主线毫无关系,实则是科波拉借法国人之口道明了自己对这场战争的政治观点:越南与法国、中国的战争都是有深厚的历史与地理背景的,对法国人来说,他们居住在自己父辈留下的土地上,没有这片土地他们就无家可归,因此他们要战斗。对越南人来说,昨日的法国是殖民者,今天的美国也一样,他们必须要把白种人赶出自己的土地。反观美国为何而战?自由民主?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美国没有任何非战不可的理由;退一步说,这些美国士兵是否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他们有没有给越南社会带来好的改变?除了沉浸在性与暴力中无缘无故地死去,他们的到来究竟有何意义?毫无意义。美国人在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虚无”而战。
癫狂好战的指挥官;失去灵魂的兔女郎,被维尔德一行人杀害无辜的越南人,苦苦坚守自己的殖民地的法国人。这场战争就像一个无形的引力场,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变得狰狞而扭曲。而在这旋涡中心的,就是库尔兹上校。从抵抗恐惧,到接受恐惧,甚至崇拜恐惧,最终利用恐惧,库尔兹上校就是小说中那个步入原始丛林中被吸引地无法自拔的欧洲人。甚至很难说这部电影的主角究竟是谁。是这个。一直带领我们前行的维尔德,还是处于迷宫中心的库尔兹?尽管前者一直伴随着观众,但后者无疑更令人印象深刻。或者说,这其实是一个在长途旅程中发现自我的经典故事:维尔德在到达目的地后,变成了库尔兹。影片最后维尔德没有选择炸掉这个王国就是最好的证明。
库尔兹上校,尽管经历了两个半小时的铺垫这个角色才真正登场,影片在这个角色上下的笔墨实则多得惊人。片头录影带中低沉的嗓音,用冷静的语调说着疯癫的话;途中由维尔德讲述其传奇的生平,他战功赫赫,一意孤行,却在一次任务中义无反顾地钻进丛林中,从此杳无音信;还一笔带过一个士兵,为了追随库尔兹不惜抛弃家庭;甚至在到达目的地后还安排出场了一个战地记者,被库尔兹迷得神魂颠倒。这种悬念设置在各类作品其实中数见不鲜,但极为罕见的是,库尔兹上校的出场居然满足了观众的心理预期——马龙白兰度的角色设置完全配得上这些铺垫。
当然你完全可以说这是在装神弄鬼。因为除了念几句台词之外马龙白兰度其实什么都没做;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便是这个角色透露出的极其冷静与理智的感觉。当所有人都徘徊在疯狂的边缘时,他依旧体现出冷静。甚至在库尔兹正式出场的那一刻,观众和维尔德一样,从审判者变成了被审判者,因为这种冷静仿佛是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疯掉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我不需要为自己辩护,你们需要。用记者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古典的战士与诗人”。灵魂与肉体的卓越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事实上,如果把他设置成一个失去神志的杀人狂,那整部电影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正因为他的冷静与理智,我们才会感受这场悲剧的必然性,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逻辑与动机。
那么,此时我们不禁要问,库尔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整部作品的逻辑都基于此。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仁者见仁。影片中给了很多库尔兹的内心独白,却也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库尔兹的一系列行为转折都源于一次行动:他尝试给越南村庄的孩子接种疫苗,结果越共砍掉了所有接种过疫苗的手臂,“细小的胳膊堆成一座山”,没有人在此刻会不痛恨战争。他哭得像个老太婆。接着便是顿悟,“如同被子弹射中头颅”:战争的残酷性源自于人。战争没有使人变坏,战争只是发掘了真正的人。战争的恐怖就是人的恐怖。于是,要赢得这场战争,你必须与恐惧为友,你必须不受理性约束,完全接受自己的本能。
还有一个关键词,谎言。“告诉我的孩子所有事,所有你看到的和所有我做的,因为最令我厌恶的便是谎言的恶臭。”这个关键词也被维尔德提及过。在他的同伙误杀了一船越南人后,维尔德冷静地枪决了最后的幸存者。然后他说:“我们用枪把他们射得血肉模糊,再给他们一个创可贴。这是一个谎言。我见得越多,越痛恨谎言。”这里的谎言指什么?人需要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比如维尔德这伙人,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杀错了人时,他们需要某种借口来证明自己不是恶人——那个幸存者就给了他们证明自己的契机。而维尔德毁掉了这个契机。恶就是恶。试图否认自己的恶就是战争中最大的谎言。在所有崇高与正义都被撕得粉碎后,战争最纯粹的一面就暴露了出来。
至此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库尔兹上校的心路历程:他在越战中感受到了战争的恐怖,却又无法逃出它的阴影,而美国国内支持战争的行为又让他无比失望。于是他选择与恐惧为友,用他被伤害过的方式报复这个世界。他做的一切,都是在试图还原战争的本质。然而这还不够,有太多的未曾领略过战争的人前赴后继地前往这个战场。他痛恨那些后知后觉的人,和编造谎言的人。他需要有人把真相带给世人,告诉世人战争的恐怖。维尔德就是他选中的人。于是,在确认维尔德理解了自己之后,饱受战争摧残的上校终于可以离开。他甚至留给维尔德一个选择,是摧毁他留下的一切痕迹,还是保留这个真相。最终维尔德选择了后者。
与其他战争片不同,《现代启示录》很少把笔墨花在直观描写战争的残酷性上,前期着重描写美军整体的精神状态,后期则直面库尔兹以及他代表的“战争本质”。可以看出,对科波拉这个并未亲自参加越战的人来说,战争的残酷性不仅仅在于个体的死亡,还在于其对整体现代文明的异化:它摧残了作为社会人的人格,把人一切本该被抑制的本能统统释放了出来。这大概也是作为知识分子的科波拉想着重探索与担忧的对象。影片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热带雨林中残破的石像上,仿佛是在告诫我们,库尔兹的原始王国并未消失;在战争面前,由理性与同理心基础构筑的现代文明社会就像是“剃刀上的蜗牛”。我们行走于钢丝之上,在脚下的万丈深渊里,最原始的恶正向上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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