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五年多，先后换了十多个阿姨，皆不称心。在这生病及与人斗的苦痛里，常与母亲相伴的就是家里养的狗狗，因此母亲给我打电话，多是提醒我：狗粮没了，快买。或：这种口味不好，Bobby不喜欢吃——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养狗，所有的狗都用Bobby这个名字。

但不幸，前几年养的狗先后老死、被盗。去年末父亲新买的一只小狗，当天晚上就没影了。随后是这只小狗，今年也被偷走了两回，幸而两三天后都奇迹般的逃回来了，因此小狗现今虽仍喜欢出门撒野，但都很快就会回家，大约也是吓怕了。

翻看日记，今年竟有不少关于小狗的记录，遂集结于此，以为2016年的一种纪念。好些年前，人们就开始这么说：某某年过去了，我很想念它。2016年，也是如此。

（母亲、我、小狗。去拜访山神）

一月

1月2日。晴暖。下午去拜访山神。我问母亲是否带小狗，母亲说不，我就关门了。小狗的爪爪一直扒门，呱呱呱叫。母亲说那就带上吧。是山寂寂，尤宜元旦往谒。荒僻罕人迹，殊是佳处。犬亦乐，来回奔袭。天色向晚，溪涧潺潺，四时绿叶，相与此间，不闻山外。

1月3日。阴雨。小狗感冒了，总是打喷嚏，与母亲喂小狗食感冒药。

1月8日。阳光真好啊，适宜带上小狗去爬山。

1月16日。阴雨。与母亲和小狗宅了一天。

1月17日。阴雨。与母亲和小狗散步，下午过旧居，于游客退散后，在名人故居门前看月亮升起，母亲、我、小狗。

（母亲、我、小狗去散步。月亮升起在故居前）

二月

2月28日。我读木心灯下，小犬枕书包睡。倾闻父亲唤，犬起急走阳台望。我亦至，正街巷烟花盛。旋归读，犬亦枕眠。时新岁廿一夜。

三月

3月6日。小狗遭盗，侥幸逃脱，受伤了，这几天都精神不振。

3月13日。时霁，妈妈和阿姨到公园散步，小狗和我看书。微雨，妈妈回来看电视，小狗也去看电视。我到院里拾铁冬青落下几片老叶，看树上生发新绿，满眼苍翠，听见空山燕啼，偶尔歇脚枝头。

3月26日。小狗看我伏案读书没有带它出去玩的意思，转了一会就自己到庭院晒太阳了。我读了一会书不见它来便走去张望，见它趴着小睡。山里飞来一只小鸟在它身边跳来跳去，它也不动只管睡。我看了一会，雀儿飞走了，小狗还在假寐。这是春日下午四时半的事。

四月

4月3日。晚上小狗下楼，爪爪着地发出的声音，把声控灯全点亮了。好可爱。

4月4日。小狗昨晚呜呜叫，声音不似往常，好奇怪。我侧身看它躺着也不动，又呜呜叫。乃悟：小狗在做梦。不知梦见啥了。

4月4日。小家伙玩泥胶，塑了很多喜欢的动物和器具造型，还一直给它们配音。玩了一个多小时了，雷雨声也不能覆盖他的快乐。而我在卧游，小狗也在卧游，大家都很适意。

4月7日。看着小狗，想到：狗，是我们时代躺枪次数最多的动物。

4月10日。

下午。母亲住院，我自医院返，疲惫不堪。小狗逗了我一会，知趣的走开了。我看它蹲在阳台，探出脑袋专注的打量景致，便学它蹲下。它的位置正对了一棵铁冬青，换上新叶，枯褐的枝干擎着一伞浅绿，真要滴下整个春天来。小狗平素自由的跑，不逗我时常蹲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看上好久，有时还要听一会雨。

晚上。那些纠缠不休的春雨，是情人遗失的嘴唇。我方坐下要找《海子评传》读，小狗即凑过来，右前爪按住一册韦勒克沃伦的《文学概论》，怕错过什么似的，左前爪也迅速踏了上来，仿佛要读我的海子。待我翻开书，这可爱的小狮子却自顾睡觉了，又腾挪几下，总算睡安稳了。

4月24日。小狗伸懒腰，把爪子搭在我腿上。

（院子里铁冬青树落下的红果子）

五月

5月3日。不知被盗还是迷路，小狗凌晨两点方回家。

5月7日。晴热。小狗失踪两天了。小狗不复见，寂寞竹林东。斯晨众鸟歌弥欢，独少犬声相和。尘事好乖，聚散有时，苟未能忘情，思之而哀，既哀而伤之。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伤心，读《王右丞笺注》，到阳台张望，啊，一团黑影跑回来了，是吾家小狗。一周内两次失而复得。天热了，小狗一直呼呼喷气，趴到矮几上看我整理书籍。

5月22日。最近我习惯在矮几上整理旧物，擦拭岁月的尘埃。小狗看我坐下，就急急凑过来，把爪子搭在几边立起来，要看我搬出什么美味似的。待发现碰了一鼻子灰，又来舔我的脚，好像很好玩似的。过一会就头朝我的座椅瞇着了，有时我轻手轻脚去拿书，回来发现它还在瞇，但已转身头朝我走开的方向。

六月

6月5日。芒种。窗外雨绵绵，小狗来扒床。冰箱蛋糕甜，桌前读书香。

火焰山也不会比这几天更热了。小狗剪了毛之后总算不用把舌头吐出来呼呼散热了，下午一点就早早的吃饱睡觉了。时光宝贵，我也要抓紧睡觉了。

七月

7月17日。周日已经来到下午一点半了。小狗开始午睡了，而我不敢睡呀，今天的阅读任务还没启动。

7月24日。

上午九时。小狗坐在阳光里摇尾巴，好像长个了。月亮还没下班。

下午四时的南蛮消夏录：奶奶在房间睡觉，小狗在楼梯睡觉，小家伙在厅堂下棋，我在书架前找饭卡。

八月

8月7日。小狗的毛慢慢长长了，跑两步又把舌头伸出来呼呼透气。

8月14日。台风过境，接连下了几场雨，仍是热的夏天。今夜雨后与母亲到街上散步后，回到家中独坐阳台看山静默，小狗也来打盹。风凉月隐，庭前竹叶莎莎协奏。

九月

9月19日。好久不打电话的母亲特意让阿姨打电话来，通知我买上回的狗粮，因为这回买的小狗不喜欢吃。令人感动，小狗是妈妈的好朋友。

9月24日。晴热。夜与母亲出门寻狗，母亲得狗大喜，不慎摔了一跤。

（临日落诵陶诗时。小狗往往来相伴。母亲亦有时至）

十月

10月16日。晴暖。

早晨。与母亲去医院做例行检查。

中午。小狗上楼梯假装滑了一下行动不便，趁我卧游它在旁边假寐，等父亲开院门它火箭一样冲下楼去跑到街上玩。我到了它经常去的邻居家，邻居说来过这会可能走了，还到屋里找了几分钟。我遍寻无果失望回家，看到邻居抱了狗来，说我走了一会小狗就从她屋里出来了，不知躲藏在什么隐蔽角落。太狡猾了。

下午。长日无事，坐在茶几旁听水慢慢烧开的声音。开初汩汩的煮着，其后沸腾得越来越急了。小狗在一旁和着秋光打盹，也是很有意思的。

傍晚。登楼诵陶诗，母亲与小狗亦登临。秋山谁绘。

10月30日。

上午。小家伙坐在母亲的跑步机上看书，一手拿书一手吃薯条。小狗也凑过脑袋去，不知想看书还是想吃薯条。看起来小狗的脑袋瓜子更大。

中午。我出院子到车上拿充电器，小狗也跟着要出门。好不容易让它在院内坐好，等我拿了充电器准备进来，它悄悄坐在门边等我一开门就要往外冲。太狡猾了。现在小狗已经午睡了，好像长肥了。

午睡起来发现小狗偷跑出去撒野了，于是出门寻狗。荒村僻巷行人稀，在路上听风吹过竹叶，也是很有意思的。

十一月

11月6日。晴秋凉。与母亲村庄散步，小狗自个儿撒野。

11月27日。

上午九点多。小家伙回家，小狗用前爪扒开虚掩的院门到外面玩。我出门寻它，它正力敌一大一小两只狗而处于下风。我迅速吓退二狗把它抱回家，小狗乖乖回家。过了一会它又想出去玩了。吾家的狗也看门，但是它主要是看门没关就出去玩。尤其是在阳台时，探出脑袋往外看，一心要外出撒野的样子。

十七时日暮登高诵陶诗，小狗也来看落霞。

十二月

12月3日。小狗好萌，已经睡着了，发现我下楼去喝茶也要跟着来。我刚喝几口茶，它又睡着了。为什么小狗可以随时随地睡着，好实用的技能。冬天到了，小狗长胖了，不总想着出去玩了。有时和我一起看天，看天空有鸟飞过。

12月10日。下午去看《你的名字》，回家睡下午觉。小家伙叫我起床吃饭，拿了书桌上的乌镇老虎小枕头，向我挥舞：“我再有个面具就更像老虎了。”太困起不来，过了一会小狗也来叫我吃饭，趴到床沿边拿爪子拍我的手。吃过晚饭，小狗又寻机出去玩了。我到它常去的邻居家，邻居说小狗没来，又跟我说她家的大狗被白粉仔毒死了，只剩下一只小狗。我听了大惊，急忙往前找，未果。忧心返家，见门口有个小黑团，一叫，会动的，向我跑来，是吾家小狗。大喜。

12月11日。上午十一时，小狗和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知怎么叫起来。我到阳台张看，原来是它听见兄长在泊我车的声音，因它不见我出门，奇怪我怎么又回来了，故叫声也与平素我回来时不同。我俯身喊它，它抬头望见我，眼睛乌亮乌亮的。

12月18日。中午阳光很好，吃过饭，小狗趴在轮椅边和母亲晒太阳。我卧读《失落的一代》错过午休，十五时小狗叫我起床，我继续读。十六时下楼，母亲和阿姨已出门散步，我于是带上小狗出门散步一小时。我发现每回母亲出门散步，小狗都会来提醒我，因为它也要出门玩。

（吾乡疏朗有致的竹子）

小狗跑得很欢，狗带都掉了，本来就应该自由呀。乡里有大片草地，下次可以带上飞盘和小狗玩。母亲和阿姨已另路回家，我跟着小狗玩了一个小时。在乡里看到了一排竹子，疏朗有致。杂植竹子的吾乡，还存有一点我喜欢的乡土社会的味道。

幼时我把小狗放到玩具车上，推着它们玩，这是长大后长辈告诉我的，我自己毫无印象。一二年级时，家狗们每次吃饭都围着桌子转，有天晚上我扔骨头给它们，一狗把我的腿看成食物咬了一口，我治疗了很久才好。如今我家的小狗到了冬天总是趴在书桌旁伴我看书，我买了个窝给它，它到晚上就钻进去，看起来暖和极了。

12月24日。夜十时许读罢诗集《烟之外》，趴在书桌前的小狗已睡着。我经过它下楼洗澡，它似乎也没发现。不过，经验告诉我，它一会就会下楼来。等我洗完出来，果然又看到它睡在大厅等我出来，然后跟我一起跑着上楼梯，回到它的小窝。它先用爪子扒好枕头，接着嘴巴张得大大的，打个哈欠，满足地把头枕好，蜷缩起来继续睡。过了两三分钟，小狗开始“咕咕咕”的说梦话，不知梦到什么了。

12月24日。我早晨去刷牙或饭后去洗脸，虚掩着门。过一会门就会打开，门边露出一个推门的小爪，然后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是小狗。小狗看见我，爪子凌空，等我也看见它了，爪子落地，心满意足的跑开，自己接着玩。它似乎是侦察兵，要确认我的到底在哪，随时跟踪，十分可爱。

12月25日。下午散步回来，叫小狗洗澡，它跑开了。洗完澡叫它来吹毛，它马上跑过来。吹完毛，小狗跑进狗窝里取暖。我给母亲开了电视，叫它再来吹毛，它又倏地一下过来了。

附：2015日记三则

5月18日。我已半月没有见到名呼Bobby的小狗了。前天晚上我做了两个梦：先是我问家人，Bobby去哪里了；再是前年冬天，我给她遮风御寒。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我们曾在街头巷尾追逐，我曾抱着你横过马路去打针，我知道你喜欢吃饼干和苹果不喜欢烧腊。再不能相见了，永恒安息吧。祭奠岁月流过我们的十年。

7月18日。小家伙正在画一幅家庭成员的画，自言自语：“虽然那只小狗不在了，只剩下一只大狗。不过，我还是要把那只小狗画出来。”

11月28日。下午三四点，阳光微微的斜着，大地上一片安谧温暖。小狗不停的叫喊，我与它到街上，看它如脱缰的野马狂奔，来回的奔袭。我站在这奔跑的椭圆之心，自由如阳光在大地上蔓延，如太虚无形而无不在。一切都在怒放，房屋也在静默里张扬。狗转过巷子，我待要寻，铃声已穿过远方绕回来了。好一匹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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