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报出处:《老无所依》
[故事类型]:体育,灵异,都市传说,犯罪。
[故事时间]:1990年代--2014。
[故事场景]:3个球场。
[故事概要]:熊叔是个普通的大叔,却身怀篮球绝技,是我的篮球启蒙师傅。从小镇到省会,到高校篮球场,好几次在不同的篮球场上看到熊叔的英姿。更奇怪的是,熊叔篮球场外神秘的生活:篮球场下的骨骸,神秘的豪车,众多的美女和近湖路的一次大劫案。
“篮球是什么样运动?”
我没想到老吴会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酒剩半瓶,杯盘狼藉,一身烘臭,散伙回家的节奏,老吴却睁开他醒朦而血红的双眼,像是只丧家游荡在街头的夜猫,神情却突然像是快下课了,才刚刚进入状态,打开话匣子的糊涂老教授。
“屌丝的运动。”我敷衍道。看来这顿赢球宴,还要打加时赛。
“错!”老吴还没听清我讲什么,就否定了,像个收了钱,吹黑哨的裁判。
“错什么?老吴!回家啦!不然,你老婆要找野汉子了。”我嬉笑道,“那才是真正的错。”
“错!”老吴没理我,转脸对烧烤摊的老板说,“再来50块钱的串!”
“你妹妹的!”我心里面直骂。老是这样,每次打球,老吴输了球请客,最后总是变成我边吃喝边听他的诉苦大会:骂完领导,骂老婆;骂完老婆,骂小区保安;骂完小区保安,骂某国总统……
“哥给你说说,什么是真正的篮球?”
人声喧哗的闹市,烟雾缭绕的烧烤一条街,满街光膀子的男人,热风吹过的凌晨,球友老吴给我讲了个神奇的篮球故事。我只求这个故事不要太长,免得我赶不上凌晨三点开球的世界杯足球赛。
一 东溪湖篮球公园
篮球是什么样运动?是传说中的篮球之神乔丹,还是毒辣黑曼巴科比?是大风车扣篮还是华丽的勾手?是小巨人姚明还是矮个子艾佛森?炫酷的nba还是土气的cba?
不,不,不,这都不是篮球的真相。篮球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夕阳下工地旁,灰尘漫天的工友们赤膊激战;是街头巷尾的小孩子放肆烦人的嬉闹;是社区破烂球场的踏着拖板鞋大叔们的饭后休闲;是校园午后烈日当空下,执拗半裸少年的一对一“斗牛”决战。
篮球就是这样一个有魅力的运动,不是说你年轻,你高,你壮,你快,就能打爆别人。球场上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人,打着奇形怪状的街头篮球,用奇形怪状的绝技打到你心服口服。
“在江湖上,你要小心三种人:女人,老人和和尚。因为这三种人,敢出来走江湖,就一定身怀绝技。”记得是在古龙的书里,这样写道的吧。其实同样的,我打球的启蒙师傅熊叔常说:“在球场上,你可要小心三种人:胖子,矮子和老头子。敢上场打球的这三种人,必定有独门绝招。”
我漫长的打野球的生涯证实了这一点,我从老家小河城打到北京城,又从北京打到江城,从瘦弱的少年打成大腹便便的大叔,对手从同龄孩子变成了狂野的少数民族少年,变成了体壮如牛非洲黑人。我的对手和队友都有这三种人:
1.肉墩墩的胖子,他们没有弹跳抓板,没有后仰跳投,但会有柔和的手感,销魂的勾手和难以置信的拉杆上篮。
2.矮挫挫的矮子,他们不会有“霸王硬上弓”,不会有上篮的“躲闪腾挪”。他们以技术取胜,逼真的假动作晃晕你,胯下运球突破让你找不到球,华丽的转身像是踩着滑轮在溜冰,就像帕克的小跑车,绝尘直奔篮下而去。
3.那些又老又丑的老头子呢?哦,当然是篮球最基本的技术,投篮:老人家的惊人的投篮命中率。当你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打入一球之后,老头子站在某个角落里,一声不吭,观察局势,等着你对手队伍中的后生仔抢到球,传给他们,球到人到,手起刀落,一个奇怪的抛物线,或者贴着篮筐,或爬过封盖的指尖,或就从你的面门或者耳侧,呼啸而过,应声入筐,杀人于无形。
你无可奈何,他面带微笑,跑到中圈发球。
其实,今天球场不就是昨日的江湖?
我的师傅熊叔,就是这样的人。胖子,矮子和老头子,他全占了,是的,他是个矮胖的老头子。
当我在东溪湖球场看到熊叔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成这样一个矮胖的老头子。但他已经没有这三种人绝技,他却也是全场的中心,因为他还保留着最后的的绝技:转身。
其实,熊哥并不老,他还是个70后,70年出生的。只是他比较“出老”:满脸皱纹,严重秃顶,一口烂牙,而且有些驼背,加上破铜锣的嗓音,放在球场上,到处都是年轻后生仔,他当然算“老”。
熊叔也不姓熊,他姓郭;长得也不像熊,反而瘦小;只是他的左胸口有个纹身:熊掌。所以年轻的学生哥戏称他“熊哥”,或者相熟的球友们亲切叫他“熊叔”。
那是2013年的夏天吧,我常常打球的地方在东溪湖体育公园,现在已经废弃了。我见到熊叔的那天比往常要晚一点出现在球场上。东溪湖的球场分组球赛一般是五点开始。我6点才到。中央球场上已经开始分拨打球了,四打四。其他球场只是些老人或者小孩在玩,没有人能跟我组队,加入战斗。我只好暂时在旁边观战,等待有其他球友加入。
我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发现了亮点。
亮点不是球场上激战的男人们,而是场外树下的一个观战者,一个女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妖艳的年轻女人。阳刚而臭烘烘的篮球场边很少出现年轻女人的身影。打过野球的人都知道:你千万别想勾搭篮球场边的姑娘,因为如果有,一定是打球的男人带来的。球友说的好,“每一个场边观战的女人一定有一个上场打球上床打炮的男人。”话糙理不糙。
这个女人高挑而瘦,穿着风骚的超短裤,大黑超墨镜遮面,提着名牌包包一个,先是不耐烦地看了几眼篮球场,然后走到旁边的直饮水面前,洗了下手。最后走到树下,跟卖矿泉水的小哥聊了聊,然后小贩献媚般的嬉笑,起身将自己的躺椅,让给了女子,女子便很快就玉体横卧在躺椅上,休息起来了。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吧?我的好奇顿时转向了球场上的人来了:这是谁的妞?
很快,我就注意到了“熊叔”在球场上。我大概两三年没见他了。但他一旦在球场上,就像钻石闪耀在破铜烂铁堆里。
球场上,三四个中年人,两三个小伙子,还有个中学生模样的。两个队实力平均,小伙子能突,大叔们能投,中学生纯属凑数。小伙子们打球不说话,憋着一股子劲要单打跟他对位的防守人,大叔们边打边笑,输了也不生气。中学生越打失误越多,越没自信。
而打得最好的还就是熊叔。不用看他左胸的熊掌纹身,就能认出他来。每五个球一回合,每个回合,他都能投进一半以上的球。他技术还在身上,他会向左转身,也会向右转身,背转身,或者前转身,晃得防守的人东倒西歪,拿他没有办法。他不强突,也不强投,出手之前,总要连晃两个假动作,戏弄下防守人,投进了,更得意。边打球还边开玩笑,还在指导那个瘦弱的中学生。
“弧线高一点。”这是在说投篮的时候,出手的篮球的弧线。
“挡拆”是说进攻的时候,掩护持球人进攻。
“伸手!”是说在防守的时候,伸长两臂。
“挡人!”是说在抢篮板球的时候,挡住防守人。
“冲板!”听到这个,我想笑,我想到了很久前,熊叔教我打球的场景来。我不确定那个中学生似乎能知道:“冲板”就是“冲抢篮板球”的意思。大概只有熊叔才会这样说吧。
我又瞄了瞄,那个树下纳凉的女人,还是很悠闲的,翘着二郎腿,一点也不避嫌。
这是谁的妞?是那个白皙的帅哥的吧,他身穿洛杉矶湖人队科比的球服,煞是好看,身材修长,长相干净,可惜今天似乎有些手风不顺,中投好几个不进。而单打突破,不是失误,就是被断球。我有些不怀好意地窃笑。
或许是那个大叔的。大叔一脸自信,带着调戏人的神情,一看就是个球场混子,球场下也是个厉害的角色。防守时候,虚张声势,从不起跳盖帽,只是伸手遮挡投篮人的眼睛,当他干扰别人成功后,会嘿嘿一笑。
又或许……
这时候熊叔看到了我。但是在那一瞬,熊叔的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后悔认出了我。我心里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死球的间隙,他冲我挥挥手,笑得一脸灿烂。
熊叔老了。我心里感叹,向熊叔挥手。
很快来了个小伙子球友,骑着电动车来的。你可能不知道东溪湖球场,它是个全开放的球场 。很多打球的社会青年会骑单车,电动车,摩托车来打球,有的开着奥迪,宝马,甚至卡宴等豪车来。大多是包工头,驾校教练,工地师傅,当然还有学生。当然现在已经是个废弃的街区了。
我们变成了4打4,我当然在熊叔一组。上场之后,我和熊叔击了击掌,这是我们师徒的默契。
是的。十多年前,熊叔就是我篮球的师傅。很快,我找到当年和熊叔打球的感觉,配合越来越默契。这让我们这组产生了化学变化,也带到另外两人:中学生和湖人小伙子。有我和熊叔的配合,我们干净利落地完爆了对手。
我们下场休息。
“不玩了!”小帅哥走了,酷大叔也走了。路过铁丝网外的树下都撇了那姑娘一眼,但都没有带走那个妞。
“不打了?球星!”中学生和“湖人”意犹未尽地问熊叔。
熊叔摇摇头,“打不动了。”说着脱下了上衣。我看到熊叔新的纹身:左胸纹了一把枪,类似左轮,纹在熊掌里,看上去,就像熊掌握了把枪。
“你真是把老枪,”我笑道,难得在江城碰到老乡,用家乡话聊天,“什么时候纹的?”
“也没多久。”熊叔明显敷衍我,用球衣擦上身的汗。
还没说几句,只见那个妞起身,摇摇晃晃,身姿婀娜朝我走来,娇嗔说:“还不走?”
我有些吃惊。
只见熊叔在那边早已起身,收拾东西,一把揽住姑娘的细腰,满脸堆笑,“就走!”
说完,回头对我说:“我就在附近,回头常来打球,下次聊!”
说着,两人走了。
不仅是我呆住了,连旁边的球友也傻了眼,“什么情况?”
那一瞬间,球场上的人似乎都暂停下来了,两人就像是全场瞩目的高光人物,走在红毯上。
我目送着熊叔两人,他们上了一辆车,开车而去。
“狗日的,开保时捷!”旁边一个小伙子忍不住笑骂道。大家羡慕得要死。
多年不见的熊叔又一次华丽转身,他老了,却开上了豪车,泡上了靓妞,上次见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相信一定有不少故事发生吧。
后来,每次去东溪湖打球,我都期待碰见熊叔,期待他跟我讲讲这两年是怎样发家致富的。还真过不了多久,三四天吧,熊叔又出现了。
那是周一的傍晚。天气已经入伏了,江城高温不退。傍晚打球的人不多,很多人都选择在太阳落山后,才出来打夜场篮球。更何况,东湖逐渐没落,四周的居民也越来越少,打球人也少了。而周一是打球人最少的一天。因为周日人最多,周一上班事情多,很多人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已经没有兴致打球了。
我刚到球场不久后,一辆保时捷就出现了。土肥圆的熊叔笨拙地从车上下来了。这次熊叔带了个跟上回不一样的妞,准确地说是个20岁不到的学生妹,蒜头鼻,波浪发,白皙皮肤,嘴角带着微笑,不是绝对的美女,却是十分可人可爱的小妹妹。
这下,熊叔和他的妞亮瞎了球场上的小伙伴的眼。这货是中了人生中的大彩票吗?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
那天,熊叔焕发了青春,球打得像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突破上篮,转身跳投,罚球弧小勾手,还有各种匪夷所思的助攻和进球,要什么有什么。
这当然要归功旁边观战的蒜头鼻妹妹,她全程都没有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一直站在球场边旁边,注视着挥汗如雨的“球星哥”熊叔。为他每一次进球或者漂亮动作拍手或者攥紧拳头。打了这么多年野球,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和谐的“球场情侣”。我,不止是我,球场上所有的小伙伴都应该嫉妒这样的一对,简直就是我们平庸打球时光中的戏剧性时刻。我觉得此时此刻,一定身处在一部劣质的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看什么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如果你打过篮球,就知道,所有的篮球场地,一定有一个是球友心目中的“中央球场”。东湖球场有四块球场,八个篮架,不是每个都适合打球,有篮圈歪了,有的篮板坏了,有的地面开裂了,有的球场边有破裂的下水道,不留神就会中招。有的太靠近厕所,经常有股子恶臭味传来,球不小心就会往厕所里蹦。而居中是最好的球场,干净,有球网,篮架高矮合适,三面铁丝网,不用狼狈的,到处窜出去捡球。所有打球人首选的篮球架,但是也是人最多的球场,只有最厉害的球队,才能统治这块球场,上演车轮大战。而最好的球队不歇气,不下场,谁上来打下谁,干净利索,5个球,这就是现代版的擂台江湖。而这样的球队他们永远坐庄,往往有最好的球星,那个人就会被球友们戏称作“中央球王”。那一天,熊叔就是当之无愧的“中央球王”。
几乎其他球场的小伙伴都不打球,都跑来看熊叔打球。看他的转身如何华丽销魂,把防守人的脚踝晃断;看他如何巧妙的胯下运球,把高个队员,整的七晕八素,找不着北;看他风骚的传球假动作,晃过两三个围堵的队员,然后回眸一笑轻松的上篮,顺便把场边的蒜头鼻妹妹逗得花枝乱颤。
很快,我明白了,今晚属于熊叔。如果你智商正常的话,碰到熊叔这样的对手,应该赶快谎称有事,抱着球和没喝完的水瓶子,溜之大吉。别想与之对抗,获得球友和场边美女的青睐。可是那天,就有几个不信邪的小伙伴,一次一次被熊叔打得狼狈不堪,还是垂死挣扎,让场边所有的人都替他们造孽。
趁着一次死球,熊叔举手示意,“有点抽筋。”他说着不流利的普通话,声音小得只有旁边的人才听的,熊叔佝偻着背,连忙坐在场边,喝着蒜头鼻妹妹递过来的水,嬉笑着看着我们继续激战。
我还记得那一幕,华灯初上,朦胧而有暧昧的灯光下,树影婆娑,在众人的羡慕眼光里,熊叔光着膀子,美人在旁,自得意满地喝着水,左肩熊掌和他秃顶的光头熠熠生辉,熊叔像个打胜仗的将军,环顾四周,天空飘下四个字:“中央球王”。
而当我下场休息地时候,熊叔和蒜头鼻妹妹已经不见了,他停在场外的豪车也不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以为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后,熊叔会找我叙叙旧,可是熊叔屌丝般的现身,大神一般的表现,最后幽灵一样的消失,像是他们故意抛弃了我,我突然有些惆怅起来了。
这还不是熊叔最神奇的表现,之后的几天,经常会在球场看到熊叔,他不会选择在周末几天出现,总是在周一,周二,三人相对不多的时候闪亮登场。这时,大家已经熟络起来了,就像前面说的,年轻的学生哥戏称他“熊哥”,或者相熟的球友们亲切叫他“熊叔”。
此后,熊叔最神奇的表现不再是场上华丽的转身,还是场下他带来的不同的妞,有时候是高挑的辣妹,有时候是清纯的学生妹,有时候是短发利落的太妹,甚至有时候是金发大波的洋妞。他成了东溪湖的偶像和传说。
他简直影响了东溪湖篮球的生态,不论是打球,还是泡妞。很多球友们都模仿他的转身,在不需要的时候,也来一个前转身或者左转身,很快模仿者就发现像熊叔那样销魂的转身,十分的危险,很多人扭伤了脚踝或者闪了腰肌,而像熊叔那样两个转身动作(比如前转身接后转身)的高难技术动作,只有熊叔能做,如果其他人非要东施效颦的话,会十分的滑稽。大家把这种篮球技术动作叫做“玩命转身”。一时间东溪湖球场像是变成了溜冰场。
而我和熊叔的关系还是老样子,他似乎刻意和我保持着距离。熊叔依然是那么的神秘,来不支声,去无影踪,不留电话给我,也不介绍身边的美女认识。休息时候,坐在旁边,东拉西扯几句,跟打球有关的事情。说话内容不问现在,不谈过去,更不提将来。甚至有时候还故意视而不见,或者特别不待见我。
我渐渐也不愿意和熊叔粘边,有时候,他打他的,我打我的,我们在不同的球场。我不看他的车,更不看他的妞。当然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有时候带妞来,有时候只身一人来。甚至有时候,我都忘了还有熊叔这么个人。不是我嫉妒他,还是东溪湖越来越没有人气,随着东溪湖街区产业转移,很多公司和工厂都赶在新年之前,撤出了街区,球场自然也逐渐的衰落下来。
很快就是新年,球场彻底冷清下来了,打球人也越来越少。东溪湖街区也迎来它再一次转身。
直到有一天,有个“水哥”(卖矿泉水的小伙子,而卖水的中年阿姨叫“水姐”,小孩子叫“水弟”)突然向我打听起熊叔。他神秘兮兮的笑着打开了他的手机,给我看了一个网络上的新闻。
一个猥琐大叔带着一个年轻妹子去看午夜电影,电影是个狗血言情故事,看电影当然的都是郎情妾意的情侣。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正是说道男主角劈腿,搞上了女友的闺蜜,观众一阵唏嘘。突然电影院一个女子操起手里的榔头,暴打了前排的一个大叔的头,顿时鲜血直流。众人惊散。有好事者,举起手机拍起照片,发了微博。
一条低俗的社会新闻。“看这个,什么意思?”我疑惑地问穿背心地“水哥”。
水哥神秘的嬉笑,“你没发现,这个大叔长得很像熊叔,他的作派就更像了。”
我又看了看他的手机,照片一个狼狈的大叔捂着流血的秃头,只是个窝囊的侧面和背面,有几分像。
我说:“你他妈的忘了,熊叔是转身之王,会被女人爆头?”
水哥仿佛就知道我会怎么说:“电影院里,怎么转身?”说着笨拙地扭动身子。
“从后面猛敲?”水哥边扭身子,边说, “从后面猛敲!”
想想也对。熊叔的女朋友那么多,难免初一撞见十五,辣妹遇见太妹。平时转身面对的都是球场上男人的围追堵截,能轻松晃过,但在情场上面对女人的时候,像是电子游戏中草原的呆头老鼠被猛敲秃头。
“那个女人才可怕。你想想。”水哥提示我。
我脑子里恍惚出现当时画面,一个美貌女子埋伏在电影院黑漆漆的剧情中间,她身边的包包里藏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铁血榔头,冷眼看着前排的负心汉和狐狸精卿卿我我,许久,直到剧情清晰,配合大荧幕的女主角心情,在光影闪烁中,手起刀落,…
越想越是cult片的桥段,我俩都沉默起来。
水哥望着天上的浮云,突然说:“没想到熊叔的妹子,还有真感情!”
你妹!我差点吐血。
那天之后,我才想起来,自从过了新年,我再也没见过熊叔,熊叔和他的篮球传奇,千姿百态的各色女朋友,还有他的豪车,永远停留在了2013年。
我才奇怪地回想起来,上一次见到熊叔在球场上叱吒风云的时候,还是在江城商学院篮球场上。那时的熊叔根本不像是在这里的风光,而是相当的落魄。
二 江城商学院篮球场
“你妹妹的,说了半天,也没说熊叔是什么人?”我听得想骂娘。
“还不清楚吗?”
“你只是说你的篮球启蒙师傅,小河城的老乡,不知道怎么发了财,开豪车,泡美女,打篮球会转身,就这些,还有什么?”
“鬼崽子,你莫急咧!”满脸油汗的老吴点了一根烟,淡淡地说,“这要从商学院球场意外事故说起。”
常去商学院打球,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2010年吧,刚刚开始工作,工作压力大,一时间身体变得很不好,经常偏头痛,流鼻血,还有失眠抑郁和便秘加尿频。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部门的领导很喜欢打篮球,便陪领导打球,更多的是想自己锻炼身体,重新开始了打野球的生涯。
后来,领导工作忙,打球的时间少了,很多时候都是我独自在住所附近的江城商学院打球。
在学校打球,不比社会球场复杂,打球多是学生,年轻单纯,速度快,弹跳高,到处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高难度动作和青春无敌的灌篮高手。比如,力宏哥。
力宏哥当然不是说本尊,而是一个长得像王力宏俊朗的篮球少年。他身高匀称,球风飘逸,技术全面,最擅长了的就是科比式的翻身跳投。力宏哥喜欢穿白衣球服,干净利索,留中长发,还有个娘泡的刘海,可是打起球来,力宏哥绝不娘泡,在球场上每个动作都是赏心悦目,简直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流川枫。不知道为何没打校队,去干净的室内篮球馆,打专业篮球。也有人说,他身高不够一米八,不符合选材标准。也有人说,他跟教练吵架,被校队开除。我看他脾气挺好的,打球时候都带着迷人的微笑。还有人说,力宏哥是个基友,被其他篮球队友排斥,不愿意和他打球,教练只有无奈放弃。我觉得最后这个说法一定是嫉妒的人编出来的。
力宏哥一直没遇上什么真正的对手,直到那天熊叔开着他破烂的面包车出现在篮球场上。
其实我是前一天晚上遇见熊叔的。那天晚上,我打完球,抱着篮球和没喝完的水瓶子回家,拐个两个路口,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小吴。”
我回头一看,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后站着个黑瘦的抽烟大叔,霓虹灯下,烟雾缭绕,夹着人字拖,一张方脸,似笑非笑。“熊叔,怎么是你?”就着夜色,我才看清。大概有十年没见到过他了,他背心下面左胸隐隐的半个熊掌出卖了他。
“如果不是你抱着个篮球,和脖子的伤痕我也不敢认你。”坐在烧烤摊上的熊叔说,“你小子还是喜欢打篮球!”
熊叔比我大一轮,12岁,他是我小学打球的启蒙师傅。能做我的师傅是因为他游手好闲。自从我初中搬家后,我就再没见过熊叔。后来听说他做了长途跑车的生意,翻车死了人,把家里的钱都陪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自己伤好了后,只好跑到云南去打工还债。后来消失了一段时间,债主也找不到他了,听说他偷渡去了缅甸,至于干啥,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有的说,他找了个缅甸姑娘,做了上门女婿;有人说,其实他是干雇佣军,收钱替别人杀人;也有人说,他在朝鲜人开的赌场里做保安,专门殴打欠钱出千闹事的赌徒;最离谱的说法,是他在缅甸买卖缅甸姑娘来内地,两头收钱,成了行业老大。这些都是熊叔的兴趣:枪,女人,钱,暴力。相信也是大部分男人的兴趣,反正没有人真正知道真相。总之,你不会相信他去了缅甸去打职业篮球,或者变成了缅甸某个学校的篮球教练?篮球也是熊叔的兴趣啊。
再后来,听小河城的朋友讲,熊叔被抓了判刑,是因为在一个边境小城的汽车站,被一个机智的老民警发觉,他持有54式手枪1支、子弹9发,后面被当地法院判刑2年。之后,没了音讯。
这些传言,我都忍住了没问。
那晚他只是说他跟他老婆离了婚,孩子判给了老婆,现在他在拼命在省城打工,赚钱还债,养家糊口。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油汗,两条浓眉毛扭在一坨。总之,熊叔非常的落魄。
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约好了有时间去学院打球。
第二天,熊叔就出现在球场上,成了力宏哥的克星。
力宏哥长期在球场上称王称霸,渐渐有些骄横。一开始,他并没把瘦小的熊叔放在眼里,对位防守的也不是他。但身怀绝技的熊叔一旦有球在手,就是光芒万丈的superstar。他突破上篮,篮下勾手,三分远射,突破分球,不看人传球,远距离擦板球,打得合理又潇洒,特别是他的绝技转身,晃得球场的小伙子狼狈不堪,满地找牙。这时候,熊叔哪是个开面包车的大叔?
力宏哥也在频频取分。但每到第4个球的时候,就被熊叔匪夷所思的进球逆转了。三打三的篮球赛,都是5球制胜。终于,力宏哥面子上挂不住了,主动要求对位防守熊叔。
熊叔笑了。整场熊叔都十分严肃,看得出来,篮球让熊叔找回了点生活的乐趣和尊严,但他并未完全放松下来,去享受一场傍晚的街头快乐篮球赛。
他面对着力宏哥:比他高,比他帅,比他快,比他年轻,比他有体力,更终于的是,比他有文化,比他有未来,他像是面对着一个仇恨。看着熊叔的眼神,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还好,熊叔没有尽全力,是车祸后受得伤还有影响?还是长时间没打球,有些生疏?熊叔明显有些收手的意思,熊叔两三次连续转身上篮成功后,不再主动进攻了。力宏哥当然看出来了,他还有些不服气。对着坐在场下的我们说,“下次再打!”
熊叔只是微笑着看他,并未回话。当晚我们收拾东西,走了,没有多说什么。
那天之后,熊叔常来学院打球,看得出来他又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乐趣和篮球的快乐。篮球就是这样一项运动,不需要多少钱,谁都会玩一两下,简单快乐,让人认识人,分析人,与人合作,运动的时候肾上素腺急剧分泌,很快,脑腺体开始分泌让你快乐的脑内啡,你会感觉舒服,痛快,慢慢的你会上瘾,爱上这种感觉。
相信熊叔肯定能体会到,这一点。而我也乐意陪熊叔练练,讨教下小时候没有完全学会的技术动作。熊叔变得开朗些了,只是他一直没跟我多说什么生活上的事情。我也不再好奇,一个普通屌丝的大叔会有什么神秘呢?这样的人丢在人堆里找不着,而又每天与你擦身而过。而力宏哥经常看熊叔打球,看他直勾勾的眼神,很让人怀疑他基友,暗恋上了熊叔,其实是想和熊叔交手。熊叔常常回避,有时也偶尔交手,熊叔都是收着。
像力宏哥这样年轻气盛的学生,在学院里很多,并不为奇。当然学院球场的逗逼也多。记得一次,烈日当头,激战正酣,突然发现球场篮圈下,有几滴新鲜血迹,谁流血了?众人面面相觑,是太投入了,没有发现受伤?然后各自检查身体,没有皮外伤啊。突然一个红衣的学生仔,捂着肚子,弯腰,夹腿,娇嗔喊道,“哦,我的大姨妈来了!”。众人晒笑,这叫有急智而无节操。
还有一次,入伏那天,正打着球,突然天色大变,乌云密布,雷声大作,一瘦子逗逼突然举手示意,要求下场,“谁替下我咯?”,说完一屁股坐在场边。“何解咯?”,“身上带了链子,怕被打叻!”说完指了指脖子上的项链,众人晒笑。哥们你怎么胆小,雷神造吗?
后面我都才知道这不是笑话,背后都是事出有因。有一天,球场边上,一个相熟的矮胖的“水姐”突然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关于这块篮球场的秘密。
那天,我把这个秘密转告给熊叔。
“这是块被诅咒的球场。”
“什么诅咒?为什么?”熊叔骂道,“你妹妹的,日本漫画看多了吧!”
“我也是听说的, 说几年前,商学院刚刚想修这块球场。一个校队球员,因为和女朋友分手,半夜喝多了酒,从坡上跌落,刚好掉到了水泥罐车里,后面睡着了,也没人发现。直到第二天,工人上班,也没检查,便开工搅拌水泥,等出了不少后,被搅烂的骨头卡住了机器,才发现问题,报了警。这时,已经又部分遗体和着水泥浇筑到球场了。
“这个球场很多地方都有那个篮球明星的DNA。据说,他嫉妒那些在这个球场打球的小伙子们,更是讨厌球场边看球的妹子。”
“为什么?”
“因为他分手的前女友喜欢篮球场上的帅哥,常来看球。后来她新男友一次救球的时,撞飞了她,她头撞到铁丝网的铁柱上,当场晕死。而她男友一脚踩空,掉到排水沟,整个右脚小腿被沟里的铁块,拉掉了一块肉。后来,再也没打球。”
“我靠,有这么神!”
“我也是听卖水的大姐说的,她在这个学院的小卖部超过十年,应该是真的。”
“其实话说回来,”熊叔叹了口气说: “其实那个工地没出个事情,死一两个人。有时候那些黑心的开发商自己都说,死一两个,见见红,也好,项目才大卖!你说,这都是人讲出的话不?”
“一开始我也不信,后来我上网查了查,这几年发生在这个学院的新闻,果然,这个学院每年都会因意外死去一个学生,有的是坠楼意外,有的是因情自杀,而在09年时候,的确有个篮球队友掉到搅拌机里意外身亡。最莫名其妙的意外也发生在,这个球场,有一次,一个傻逼下了大雨,还一个人在球场打球完,被雷劈中,当场被焦黑,送去住院,再也没返校。有时候,球场上会有莫名的血迹,而找不到出血的球友;这个我亲眼见过一次。”
“好了,小吴,我知道你从小喜欢看漫画,脑子里故事多,不要自欺欺人好不,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个学院有一万人,人群中的意外本来是就是,万分之一,一万个人有一个。你不要联系起来理解,都怪到那个篮球冤魂身上。要不然,你自己写个故事,画本漫画,一定畅销。”
“你妹妹的!老子好心!”
熊叔并不生气,走的时候,拍拍我的肩膀, “下次一起看电影,看恐怖片吧!”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看你妹妹。我想起来了,作为一个普通大叔,熊叔的确喜欢跑到电影院看电影,他有这样潮的嗜好。
半年后,才又见到熊叔来打球了,他开着个脏兮兮大一点的面包车,说是做了个项目工程赚的。
休息的时候,他指着脚下的排水管道,得意地说,“你看,这一定是个外行做的,一积水,就无法排除。”
我不懂。我是做软件的。我只有点点头。
“有道理,你看这个裂缝,再看看下面的足球场。我敢说,这里有地下沉降的可能。现在的裂缝比三个月前,大很多了。”
“你是说,这半边球场有垮塌的可能?”我对他的预言相当怀疑。
“对!以后你打球一定要避开这个球场,去远点的球场,就算那个球场烂的。”
“我靠,你不怕鬼,你怕地陷!”
“我不信鬼神,信科学。”熊叔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熊叔的话,起了作用,我的确避开了“中央球场”。直到两个月后,才又见到熊叔,我和熊叔又一次站上了球场,并统治了“中央球场。”
那天真是刺激而精彩的一天。关键不在球赛。当打球到了四分之三的体力的时候,熊叔突然对力宏哥说:
“你转身,应该以一只作轴线,再…”看到力宏哥使出了自己的绝技之后,熊叔忍不住有些显摆。
“你妈的!”力宏哥突然骂道。
“你说什么?”显然熊叔没料到,这小年轻,会来这么一句。
看着熊叔激动的样子,力宏哥并未退缩,整场球都被熊叔压制,还使出了敌人的拿手绝招,力宏哥有点面挂不住,“操你妈的!”
熊叔未等力宏哥话说完,一拳打在鼻梁上,顿时皮开肉绽。
这一拳真快,我事后想熊叔一定是受过拳击的训练。从打球到打架,只有两句半的距离,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拳打脚踢,两三个回合了。
没来的及多想,我赶忙去劝架,却被不知道谁的一拳头,击中我面门,顿时怒从心头起,根本没看清是力宏哥,还是他的队友,找了离我最近的一人,就是一拳。
这下球场砸开了锅子,几乎所有学生都在围攻我们两个,而不相干的人,早溜到一旁,喝水观战。我边抵挡着,边看熊叔:娘的,他步伐灵活,华丽转身,出拳精准有力,熊叔打架跟打球一样漂亮,眼光像狼,出拳像熊,身形像猴。
很快,对手都被撂倒在地,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简直就像是电影里才有的场面。
“谁还来?”
全场没一个出声。
人爬起来,都默默走散。力宏哥早就被打成了猪头哥,“你等着。”
“等着你,娘娘腔。”熊叔说完,坐下,像是打完了一场球一样喝水。
我和熊叔并肩坐着,检查伤势。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右肩头纹了子弹头,顺着手臂,指向了指尖。
“新纹身?”
熊叔没回答我。夜色四合,学院食堂和小卖部的灯逐渐亮了起来,很多漂亮和性感的学生妹子走来走去,根本没想到这球场刚才变成了拳击场。
熊叔递给我一只烟,然后他自己点上,突然他哭了,默默地哭了,眼泪和汗水混成一脸。
“ 球打赢了,架也打赢了,哭啥子?”我骂道。
“ 妈没了。”熊叔啐了一口唾沫,说道。
“什么妈的没了?”我没听清。
熊叔朝我后脑壳就是一巴掌,“是我妈没了。”
熊叔说他母亲上两个月去世了,自己连下葬的钱都出不了,只有跟人借,受净了白眼。账要还,老婆病了,孩子要读书,都是要花钱的事情,跑车真不怎么挣到钱,突然他恶狠狠地说,他要去挣大钱了。
怎么挣大钱?我还没来得及问。我就看到远处学生宿舍地方向,来了一群人。你不会想到那场景,几十个学生崽,手拿着各种冷兵器,有铁棍,有铁锹,有扳手,还有看不出什么的发着寒光的东西。
“快上车!”熊叔扔掉烟头,一把卷起座位上地衣物,站了起来,朝路边的面包车走去。
我连忙跑了过去,坐在副驾驶位。熊叔发动面包车,一溜烟,跑了。 我回头看着操场,学生崽们在满球场乱串,而打球的人都傻了眼。
“妈的,你的车真臭,你送什么货?”我这才注意到熊叔的车厢里发出一阵阵恶臭。
“猪肉啊!”熊叔没好脾气的说道,“有时候,也有狗肉。”
当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熊叔用命令的口气,突然说,“下车!”
那是我第一次坐上了熊叔的车,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熊叔。
那一架之后,我很久没去商学院篮球场,虽然我不怕力宏哥,但是我怕麻烦,怕那些没脑的学生追着我问:熊叔的下落。那医药费至少要几千吧。我是去打球玩的,不是玩命打球的。当然我也再没见到熊叔。熊叔应该是像他说的那样去挣大钱去了吧。我转战了其他另外的球场,要坐几站公交车,不过没关系。
直到暑假学生放假,我才偷偷去了趟商学院球场。力宏哥他们应该放假了吧。果然,没看到他们。开学后,我还在那里打球,力宏哥有时候也来,看来他的伤好很多了,年轻人就是好,恢复得极快。看到我,也只是微微一笑,毕竟我跟他是没仇,他也没跑过来问我熊叔的下落。
时光继续,篮球继续。直到那天球场垮塌。
可能你还记得那件轰动全市的球场沉陷事件。而我恰好在场。其实就是第二年的春天。一场大雨过后,一个明朗的下午,我没有在中央球场打球,而力宏哥在。忽然那边有个学生崴了脚,不能继续,所以缺人手。力宏哥朝我们这边,招了招手,我走了过去,力宏哥看到我才有些尴尬的后悔。但是还是继续了,打着打着,早就忘了之前的芥蒂,我很快发现了力宏哥学会了熊叔的“致命转身”。我相信这也是他尴尬的原因之一吧。你往往从敌人身上学会的,比朋友身上学会的更多。话是这样讲的吧。
就在我惊奇的时候,我听到了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很快,大家也听到了,都停了下来。
我突然意识到是脚下的地面在响,而裂缝在扩大。我急忙走开,口里却说:“快跑….”
“跑”字,还没说出口,地面已经开始沉降了。至少有十几人在那半面球场打球。而我这边的,力宏哥恰好就在那沉降的裂缝里面。
我绝望了:力宏哥完了。突然他使出了一个转身,支撑脚借助最后的地面,用力一蹬,转到了裂缝这边。没有多想,我一把拉住他,用力一扯,然后我们两个拼命往前跑,而身后至少有十几个人和着巨大的土块堋解的声音,消失不见了。
“那真是个玩命的转身。”力宏哥惊魂未定的看着我,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熊叔。
后面我不知道怎么过的,119来了,110来了,120来了,记者来了,市长也来了。那一晚抢救出了不少人。
后来我看了新闻,死了两个,伤了三个,其他都还好。是因为长期地下水侵蚀,挖空了土层,加上连日暴雨,土质松解,造成了事故。学校陪了不少钱,校长和副校长被引咎辞职。商学院球场彻底被封了。
我想,商学院的小伙伴们一定会讲:“篮球冤魂,显灵了!”而熊叔看到这个新闻,一定会说:“妹妹的,我早说了。”此后,在事故挖掘的过程中,并没有人们想像中篮球帅哥的骨骸。
一年之后,我离开了我的第一份工作,也离开了学院篮球场,搬到了东溪湖产业园。
三 小河城汽车修理厂篮球场
“真他妈的扯,我不记得,江城商学院有这样的事情,从未听说。”我质疑道。
“有几年了。你当然忘了。我可是亲身经历。”老吴满脸不在乎。
“你是说,熊叔预言了球场会垮塌。”
“是的,其实那次垮塌跟云南的地震有点儿关系,本来地下水,我相信熊叔在云南做过相关工程,恰好看出那里有问题。”老吴接着说,“而云南老是地震。”
“怎么其他人没看出?”
“你妹妹的,那里都是些学生娃,如何知道?”
“说的也是。”不过这也太巧合了,说出来真的很难相信。”
“好吧,鬼崽子,那我就讲点你会相信的。”
我是在小河城环城路长大的,在环城路得汽修厂泥地球场学会打球的,那也是在那里我看到了流里流气的熊叔。那是他不叫“熊叔”,因为他还没有纹身。他叫“蝈蝈”。因为他姓郭。
我有点记不清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了,大概是十岁左右。反正是一年暑假。我住在汽修厂的宿舍区。我们宿舍区突然在泥巴空地上,装了两个篮球架。我们兴奋的不得了。学校也有篮球架,但长期被六年级的孩子占据。放假了,我们离学校又很远。那年夏天,我叔叔送了我一个篮球。现在想起来,那个篮球是橡皮的,质量十分的差,打了两回,篮球的黑色纹路。就慢慢摩融化掉了。我只好拿毛笔,蘸上墨汁,划出一道道的杠来。当然这样打着打着,手里出汗,马上手就花了,球也花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我的篮球,因为同龄孩子中,只有少数人有自己的篮球。
那几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在打球。而篮球场上经常停着大大小小的各式车辆,有的修好了,有的正在修,有的似乎永远也修不好,永远停在那里,成为孩子们的玩耍的道具。现在有了篮球场,却成了碍事的东西,我们捡球救球的时候,常常撞到卡车的保险杠。
熊叔,哦不,“蝈蝈”就是闪亮的从一辆东风车旁登场的。
那天我和一帮子小屁孩在乱打球,一辆墨绿色的东风卡车背后突然站出来一个精瘦的大人,他吐掉烟屁股,似乎从鼻腔里哼出几个字,“小屁股,会打球不?”现在想起来,大概是22岁的蝈蝈吧。他一手拿起球,随意的一扔,球划出一道弧线应声入圈。
我们吓得蛋蛋都颤了颤。
面前的青年的确流里流气,一身社会青年的习气,但接下来,就是他统治了我们,他可以上篮,也可以三分,还可以背后倒手运球,还会玩负角度—从篮板后面进框,他简直就是我们的偶像。我想从那时候起,熊叔就显露了他的领导才能。
回家后,从父亲嘴里,我才知道了“蝈蝈”是谁?
蝈蝈,真名郭亮,是他们厂子,新进的工人,沅江人。“球打得挺好得,不知道修车技术好不好?”父亲自言自语,说完转脸,严肃地对我们说:
“不过,你们要离他远点,因为这小子有前科。”
“什么是前科?”
“这么说吧,他不是个好角色,调戏妇女,坐过牢子。还偷过东西,被人捅过刀子。”
“那为什么要招他进厂子?”
“上面安排的,我也不好拒绝。”
“什么上面!”
“你麻辣隔壁,大人事,你少打听,你少跟他接触就是。”
父亲的话,就是耳边风。那个夏天我们一直和“蝈蝈”厮混在一起。当然我们叫他“郭哥。”他仿佛不用上班,有大量的时间和我们玩,教给我们各种篮球动作。他会简化基本要领,比如说:“弧线”这是在说投篮的时候,出手的篮球的弧线要高一些。“屁股”是说篮下抢位子的时候,用屁股“坐”防守人。 “伸手!”是说在防守的时候,伸长两臂。 “挡人!”是说在抢篮板球的时候,挡住防守人。 “冲板!”是说冲抢进攻篮板。
除了抽烟,乱吐痰之外,我们并没发现他有什么不良行为。但奇怪的是,很多同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当我们在休息时候,问道他以前的事情,他都默不作声。我们也不敢再问。不过,这难不倒我们。
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就是宿舍区的飞毛腿,我们时间多,动作快,嘴巴更快,每个孩子的家我们都串过门,家长里短没有我们不知道的。
很快我们就从邻居家知道郭亮的一点事情,更何况有个邻居正好是他的小姨:据说他妈妈是个妓女,他是外乡人留的野种。他妈妈身体不好,好几个亲戚家收养了他,都管不住他,只好让他跟着外公在沅江边跑船,他练得一身好水性,曾经还在江边救过人。他其实身体并不太好,小时候体质欠佳,经常害病,外公为了锻炼体质,捡了一个篮球给他,才学会打篮球。小学时因打架,导致腹部受过伤。初中毕业,未考上高中,两次报名参军,都因体检未被录取。曾到沿海的修理店打工,才学会了修车技术。据说是因为偷了修车客人的手表和钱,才被赶出了修理店。后面回到了离家乡不远的小河城。
他能进厂子,是熊厂长和张书记拍的板。为了厂子能在轻工业局的球赛拿到冠军。我们厂子已经是连续三年亚军了。在球队主力“大方”的介绍下,引进了郭亮,试用期三个月,就是789三个月。郭亮被安排进汽修厂的设备组,说白了就是负责厂子卫生,设备保管,机器维护的杂活,他才有了大把时间练球。
知道这些并没有让我们远离郭亮,反而觉得他更了不起了,简直就是故事书里的传奇人物。同龄人的排斥,他也不愿意多跟年轻工人们讲话,反而让我们更近了。 他教会了我们篮球,教会了我们“卧龙生是屁,梁羽生是尿,金庸和古龙才是好东西”,教会了我们在电影院哪里翻墙,可以免费看到电影,其中有一天我们连看了3场施瓦辛格的片子;教会了怎么看到新版的军事杂志,教学了我们怎样去市图书馆办理借书证,这样可以借到《福尔摩斯》,教会了我们怎么吐烟圈,教会了我们怎样对路过的女孩吹口哨…
直到我们的女神出现了。女神是现代用词吧,应该说是我们小伙伴心中的梦中情人:熊欣欣,我们院子里少数的女大学生,熊厂长的千金。其实他一直是我们院子里的女神,从小就是。
但那个夏天她8月底才出现,据说是之前她得了场大病,住了一个多月才出院,回家修养了十多天,才能勉强出门。她是我们每个暑假的最大的话题,但那年夏天,郭亮和篮球的出现让我们忘了她。
你能相信吗?郭亮恋上了熊欣欣,而女神也对郭亮似乎有好感。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没有亲见,但小伙伴那里流传几个版本。
有人说,是一次球蹦到了熊欣欣家的阳台上,郭亮去捡…
有人说,是一次熊欣欣去食堂打饭,从路边过,被郭亮发现了……
也有人说,前面都是乱讲,他们之前,就在省城认识,郭亮是特别为她回来的……这把他说的像个情种。
不管这样,我们都有些微微不高兴,郭亮也似乎察觉,很少再出现了。他的说法是轻工业局球赛开始了。
难忘的暑假很快结束了。我们回到了校园,小伙伴们的球技都让其他街区的小孩大吃一惊,我们很快组成了一个“汽修厂少年队”,成了校园篮球场的新主人。
郭亮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后面的事情,家属院的人,也都在说,汽修厂击败了食品厂,纸箱厂,塑料厂,火柴厂,包装厂,皮鞋厂,还有造纸厂,拿到了久违的轻工业杯冠军。而夺冠功臣郭亮却也离开了汽修厂。据说是主要是在试用期违反了纪律,被熊厂长要求直接开除;也有人说是和厂里著名的不正经女人“波鞋”耍流氓,被人检举告发,两人自动离职的;还有人说是和“大方”喝庆功酒的时候起了争执,用刀子捅伤了大方,自己跑了的。
郭亮这样的人物是不适合在环城路的这样封闭的地方生活的,他江湖气太重了。不管怎样,有个说法我相信,是我们小伙伴胖子“水鱼”说的,在体育馆夺冠的那天,他在现场。据他说,那天决赛,郭亮发挥的十分生猛,好像是这辈子最后一场球赛一样。上半场,他被对手严密盯防,没得多少分,却助攻了很多。到了,下半场,最后几分钟大爆发,几个潇洒的转身彻底击垮了对手。在终场哨响后,郭亮像个足球运动员一样,脱光了球衣,疯狂庆祝,大家豁然看到了他左胸上的纹身:熊掌。很快,郭亮穿上了球衣,拥抱了人群里观战的“波鞋”,两个人都流下了眼泪。
“波鞋?”我和其他小伙伴都奇怪,“那个骚货?”
“波鞋”是汽修厂一个十分风骚,名声不好的大波女人,据说离过婚,还有性病,跟厂里好几个不正经的痞子工人,有暧昧关系。所以有了外号“波鞋”:谁都穿的大波破鞋。家属院的妇女,说到“她”,都会往地上吐口水。
他们会搞在一起?
“水鱼”突然不经意的说: “妓女的儿子当然喜欢妓女。”
我们都沉默了。
水鱼似乎有些尴尬,急忙转移话题,“你们想不到,我还在球场上,看到一个人。”
“谁?”
“水鱼”说:“你猜!”
“ 再他妈的磨撑,切你小鸡鸡!”
“熊欣欣!”水鱼最后补充道,“她好像也哭了。”
哭了?我们脑海里都各自浮现女神哭泣的神情。那是我对那一年最后的记忆。
很快汽修厂的张书记和熊厂长都得到了升迁,搬离了家属院,熊欣欣当然也再没看到了。
一年后,我在环城路的某个路口,真的看到郭亮和她的“波鞋”,两人亲密地搂在一起,旁边停靠着一辆破车。我隐隐看到郭亮背心下露出的左胸纹身。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夏天下午,郭亮偷偷给我们展示他的纹身,那时候纹身还是被看着非常流氓的做法,并请我们保密。
是一只尖利的动物爪,赫然印在郭哥的左胸上。
“这是什么?”
“熊掌!”郭亮得意的说。
“熊掌?”
“为什么要纹熊掌,不纹龙?”
“纹条水鱼吧!”我笑对“水鱼”。
“蠢货,没读过书吗?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郭亮说。
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纹身,看着熊爪,听着古文,我们都没有说话。郭亮突然说:
“以后,你们叫我熊叔,听到没有?”
我们相顾而笑,然后说:“熊叔!”
环城路街口的熊叔他们嬉笑着,一个转身,消失在路口。从那以后,我十年未再见过他。
四 东溪湖篮球公园
那天,应该是2014年1月,腊月十八吧。一辆辆警车闪耀着警灯奔驰而过,有几个球友突然在场下兴奋地议论着什么。说是在下午5点的时候,近湖路的一家公司的押钞车被抢劫,三人被打死,两人受伤,凶手正在逃串,整个东溪湖被公安和武警封锁。
“一千多万,足有一百多公斤的现钞。”一个球友故作夸张。
“大惊小怪,鸟不拉屎的地方,哪里来的劫匪。”我骂那些球友没有见识。
还没到7点,这帮人差不多走光了。我独自一人驾车回家的时候,大批公安和武警正在检查过路的车辆,警灯大作,好几个路口都是这样。
看来,真的出事了。
我摇下车窗,问走来的公安,“什么事?”
那警察没理会我,只是说,“把后备箱打开!”
后来,看新闻才知道,东溪湖某公司的一辆商务车被劫,三人被打死,两人受伤,车里被劫一千多万。这本来是公司发给遣散员工的薪水和遣散费。据说,劫车的孤身作案,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头戴黑帽子,开一个破烂面包车,他打了九枪,枪枪命中,果断而又毒辣。后面新闻不断更新,案情愈加清晰,这个“独狼”为了劫这件公司的押钞车,花了几个月时间,跟踪观察,摸清了这样公司的现金押钞的走向和规律,多个路口的摄像头,都捕捉到了他和他车的影像。
之后的一个月,几个警察来到球场,详细的问了问,打球人的情况,说这个地带恰好是监控死角,问我们有无最近看到可疑的人物来过。
我马上想起了熊叔。
尾 声
“篮球是什么样运动?”老吴用这样一个问题开始故事,也来总结熊叔的故事。
“狗屁,我不关心篮球,你他妈这么说起来,那个案子是熊叔做的?”
“警察没说是他,只是可能是,他的特征跟嫌疑人很像。案子也没破!”
“很多案子事后想起来,都可能是熊叔做的?你说,这十年发生了多少轰动全国的案子。”
“你莫扯远了,你说熊叔到底是不是个坏人?
“我只认识球场上的熊叔。”老吴无奈地说。
我沉默不语。
老吴吐了个烟圈,“想想吧,从郭亮,到蝈蝈,再到熊叔,大概有三四十年吧,他一直在变;从我打篮球的泥土球场,学生时代的水泥球场,还是塑胶球场,篮球还是没有变,重量600克,圆周75厘米,无论是一打一,三打三,还是篮球的规则还是没有变的。
“篮球是什么样运动?”老吴自问自答道:
“屌丝的运动?不,有钱人,也可以玩。对篮球来说,都是公平的。篮球不会转身,打篮球的人才会转身。篮球是简单的运动,而我们他妈的变了。”
“他妈的,篮球就是个简单的运动。”老吴朝地上狠狠地淬了一口,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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