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作为当下中国最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之一,袁凌被同行誉为“凤雏一样的怪才”,低调而又才华横溢,为人亦是谦谦君子。近期,网易《真话》连载其非虚构作品《我亲历的死亡》,他一共为99位亡者留下了“遗言”,篇幅或有长短,但却一样感人。
一、狂犬病
开始,有两只狗,我们家一只麻狗子,这只麻狗子长得难看,自己也不争气,老飞上灶台偷剩饭。三舅家的狗是纯黑油亮的,毛很深很威武,鼻子上长着一根剑毛,“一根剑毛一杆枪”,最能撵仗。麻狗子的剑毛有四五根,“四根五根梆梆狗”,只会干咬几口。所以也没把麻狗子真当成自家的狗,他当时怎么来的也说不清了,但是既然来了,不知怎么也就当作我们家的狗活下来了。两只狗也相安无事,总在一块,直到那回看电影出事。
那一回,我没在家里,表哥表姐他们下白果坪看电影。白果坪离筲箕凹整整十里路,放电影是件大事情,早就晓得了,下昼表哥表姐就带一大仗人下路了,两只狗当然也跟着,走到天黑了才到白果坪,大家站黑压压的人里分开了看,两只狗也分散了,散场了人都找齐了,忽然想起来狗,一只都没见了,他们找了好久才回去我不晓得,反正白找了。
三舅是最伤心的人。第二天,麻狗子跑回来了,脖子上还带了一截绳子,就晓得是有人把它们关起来了。黑狗却没回来。三舅咒,说一定要访到那人。后来真访到了,是乡上一个干部,黑狗已经被煮狗肉吃了。三舅却没有去找人家。我老想不通回来的是麻狗子,更威武的黑狗,倒不如麻狗能自救,也许是由于它不屑苟且逃生?
好几年,三舅家没有养狗子,麻狗子是在这几年里死的,但是怎么没的哪个都想不起来。终于三舅又谋到了一条好狗子,白的,三根剑毛,“三根剑毛撵仗狗”。这条狗子没有黑狗威武,但是很壮实和善。它更顾家,晚上睡在门外一个狗篮子里,有什么灯火、动静就起来,对着夜中的山谷叫几声。
听到狗叫,就能觉出山地夜的虚无和寂寞。他来时很小,一直在三舅家活了很多年。直到那一年,县上忽然闹狂犬病,从湖北传过来,低山太平河几天咬死了七个人,有个人的娃子染了病,爹背着他去医院,可是娃子在路上发作了,咬了爹一口,结果两爷子都死了。
县上发了指示,所有的狗一概打死。捕狗队打死了太平河所有的狗,打到八道河来了,好多的人家把狗藏了。三舅是队长,要带头,他拿起绳子系住白狗脖子,想吊死,三舅娘一流眼水他又手软了,解了绳子把狗往出赶,让人家去打死。
白狗好像懂,赶它就走了,但是两天后又回来了,三舅在灶屋门口看见它,它看三舅的神气不太对劲,眼睛血红,嘴里有白沫,脑袋是歪的,三舅一惊明白它染上病了,他说你狗日的要咬我呀,你认不到我了呀,狗就不瞪着三舅了,三舅给它舀了一木瓢瓜饭,叫它吃,它就吃,吃了一点吃不下,又看着三舅。三舅说你走,它就走了。
过了几天,听说它在大队上叫人打死了。那时侯藏起来的狗也叫人搜出来打死了,山里好几年没有狗。
三舅老是说狗子盯到他的样子,“它肯定脑壳已经在昏了,看到了我,它还是认得到,要不是哪找得到家门?”三舅娘说:“恐怕它是想到命要尽了,跟人样的,要回来死在家里呢?你又把它打走了。”说着眼水就下来了。眼里的水呀,长流不尽。
二沈赞桶
在一次看电影从白果坪回来的路上,胖子王德汉跟我们在一路,走到两棺坟那个地方,他就走得哭了。他是个大人,大脸盘子上有泪,叫我们惊奇。我看他的大腿,像两只滚筒,哪里走得回去啊。大家等他,一个大人就说到沈赞桶,比他还胖一半,有一回公社的拖拉机掉到河里,沈赞桶一个人,先把机头扛上来,再逮住货箱拖上路,人家请他吃了个饱足。
人家请他干活,他一个人抵的上四个小伙子,可是吃饭拿大碗要添十道。解放前都是地主大户请他当长年,解放后土地归公,他挣的工分算几个人呢?最多只能算两个人,沈赞桶就吃不饱了。遇到啥子就吃啥子,老鼠子都经常逮住吃,掏麻雀。倒是没偷过没抢过。
办食堂的时候,他吃了几天饱的,打着饱嗝叹息着说:“共产主义就是好”。后头灾荒一起,没粮食吃了,连麻雀老鼠、山上的蕨叶也叫人吃光了。有一首《荒年歌》,我一直搞不清它的年代,后来才确信它就是那时产生的:
正月里呀,正月呀正,今年子的荒年大得呀很,咿呀呜呜呀,饿坏的多少老光棍
二月里呀,是花朝,家家的户户打白蒿。咿呀呜呜呀,遍坡的白蒿都打完了
沈赞桶就是饿死的一个“老光棍”:吃观音土,然后就胀死了。
我第一次见到观音土,是太平河修大桥时候,我们天天在工地上玩,工人说挖出了大方的观音土,是灰白色的,印象中非常细腻,胜过我们的皮肤。
由于它类似超自然的细腻,加上深埋在地底,绝望的人们当然可能这样想像:它是老天深藏的救人的食品。面对土壁,感觉神秘,地底和记忆深处的东西,被翻了出来。
三、高家姨爹
我两岁的时候害病,犯三煞,差一点死了,高家姨爹用桃弓射了三寸大的作祟小人,为了防止以后冲犯,又为我找了靠山,拜河坝里那个房子大的大石头为干爸,往后我就好好的了。
姨爹和姨婆住在山顶上,屋里烟熏火燎特别黑暗。姨爹死之前一年,他经常对姨婆说他看见鬼,一辈子他镇了好多鬼,都来报仇。开始他还能靠法术对付,可是老了,到了年底,就不行了,姨婆守在床边,除了姨爹啥也没望见,可是姨爹说床上除了他,还有满床的鬼。
姨爹的死触动我写了一篇鬼的叙事诗,在诗里,群鬼戏弄够了捉鬼人再拉他死去,而孙女——也就是我的表妹在风雪之夜中和恋人出逃他乡,具体原因我记不清了,总之是捉鬼人忆起了许多的罪恶,他本来仍然法术高强,其实是被罪恶和孤独感杀死的。
当时上大学的我迷着莱蒙托夫,可能是受了他的叙事诗影响。
作者:袁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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