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荡的前世今生】
在苏州古城的东南,地势低洼平坦,从南边的尹山湖、独墅湖到黄天荡、金鸡湖,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形成一个湖荡群,由大小河道相连为一体。独墅湖、金鸡湖为大家所熟识,尹山湖近年退耕还湖了一部分,而黄天荡,除非老苏州,知道的是不多的。但是在半个世纪以前却是赫赫有名的一个地方,从古时苏州的几次大水战,到明清的葑门荷宕、南荡鸡头、到六十年代的填湖围垦兴农,无不是苏州的重要回忆。
黄天荡的具体位置,就在葑门外一公里到独墅湖之间。葑门横街以南有一条河道,水面时宽时窄,往东南通向独墅湖,这条河就是黄天荡的残迹。今天的金鸡湖大道以南一直到独墅湖大道南边的星红路之间一两平方公里的土地,在数十年前,就是浩渺烟波的黄天荡。
1914年苏州地图上的黄天荡
今天的黄天荡已经基本全部消失
1931年、2006年、2012年苏州东南水域变化
从前的黄天荡,西北靠近葑门的部分较狭小,广植荷花,粉点千立,距城很近,是明清至民国几百年间苏州人观荷纳凉之处,又被称为“荷花荡”。关于荷花荡的风俗记载不计其数,尤其是每年六月二十四苏州人倾城而出过荷花生日,被文人雅士反复记录,袁宏道甚至还称之为“苏州三大奇事之一”。
天启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张岱“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荷花宕。”,“移舟往观”,记录了此日惊人的盛况,“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蔟舄,汗透重纱。……是日士女以鞋趿不至为耻”。
明代还有一本以荷花荡为背景的传奇《荷花荡》,记述寄寓虎丘僧舍的穷公子李梦白和阊门富家小姐傅莲贞六月二十四日在荷花荡一见钟情的故事。剧本唱词描述:“画船一望集如云,到闹丛中去夺尊。……觅扁舟,探荷香,览胜湖滨,好一派接天碧出水红,新又听得歌声和香风阵阵迎。”
明末刻本 《荷花荡》插图
【世代以水生作物为生的黄天荡村民】
清代的袁景澜提到,黄天荡附近“其地皆洼下田,不能艺禾黍,弥濆望衍,无高堤桥梁亭观。土人植荷为生息”。民国十年的《苏州指南》也称“居民筑为畻岸,植荷为业,绵亘数里。夏时花开,如云锦,清香扑人。”茫茫湖荡之间,大多是淤泥烂田,不适合种水稻,所以当地村民传统以种植莲藕、芡实、茭白、慈姑等水生作物为生。一直到五六十年代,黄天荡附近的群力、星红、友谊三个大队依然如此,其中最主要的种植力量就是群力村。
群力村原来叫大荡里,紧邻黄天荡西南,耕田很少,并且完全无法种植水稻,所以形成了悠久的水生作物种植传统,苏州其他地区多少也有种植,但最集中、种植技术最成熟的地方就在这里。群力村有50个生产队,一共两千来亩的烂田,都是只能种植水生作物的低洼地,50年代末开始,群力村在烂田四周围筑长堤,改造农田。1966年,在以粮为纲的时代,农业都要搞粮食种植,群力大队只能在黄天荡南区围湖造田,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各处调土,填出了七百五十亩田种植水稻,填好不久出现沉降,又复填了一次,从此群力村开始改种水稻。成为苏州围湖造田的典范。
1974年,苏州市政府决定,发动十万余人,围垦黄天荡,将北部千亩水面全部填平。至此黄天荡永远消失。
万人围垦黄天荡
80年代包产到户以后,群力村的村民又开始继续自己的老本行,在烂田里种植水生作物。94年,苏州工业园区建设启动,群力村被全部征收,在黄天荡消失二十年后,也正式结束了当地种植水生作物的历史。而群力村,又因为靠近苏州进城高架,村落面貌不雅,在十年前也陆续拆迁,新建成为高楼林立的“群星苑”。
荷花荡里崛起的欧洲花园
群力农民被征地以后失去生计,年轻人陆续到园区工厂上班,成为工人,当时人戏说“没有群力的工人成不了一个工厂”,年纪稍大的农民做不了别的,只会种水生作物,最后倒也形成了一种变通的新模式----到外地包田。本村会有一批“田老板”,到苏州各地远郊找地,从当地“田老板”手中租地,再转手租给本村农民。所以群力的几千户农民,便开始了一种神奇的都市农民生活:凌晨从小区高楼坐电梯而下,驱车至几十公里以外的农村种地,收成以后,再驱车运回小区,在阳台,在车库、在小区花园加工晾晒。
【群力村民的一天】
群力村包田的距离都不近,东边远至昆山,西边远至太湖边,所以一般都是一户或者几户买一辆面包车,驱车去种地。今天,我们就跟随一位群力村的老村民,56岁的徐师傅,开始他一天的生活。
荷花苑
徐师傅家住原黄天荡湖底中央的一个小区“荷花苑”,今年包的田在苏州西南横泾镇的罗家浜,村里不少户都在那边种,所以每日都一同前往。
每天从群力到横泾种田
凌晨
3:30 起床,吃早饭,准备干粮、水
4:00 到楼下车库,换上劳作衣服,带上农具,驱电瓶车出门与同村同伴汇合。
4:10 到距离荷花苑不远的群星苑,与蒋师傅汇合,蒋师傅买了一辆面包车,所以两家每日都相约同去横泾。
4:20 上高速 天色渐渐发蓝
4:40 半小时后,抵达横泾罗家浜田边,其他家的几辆车也陆续到达停好,路边一排都是群里村的面包车。下车换装穿防水裤,准备农具,带上挑秧苗的卷担。大概在下车准备好农具的几分钟之间,瞬间就天亮了,让人不得不佩服农民们争分夺秒之精确。
4:50 徐师傅和蒋师傅抱着卷担一同下水,前方是村里种芡实秧苗的秧田。群力村的农民很辛苦,外村往往把不好的荒地承包给他们,等到开荒整地种熟以后,再收回来。
今天的任务是挖秧苗定植到大田。这几天正值芡实育苗两个月,可以定植的时候,所以每天都要载五六百棵的芡实苗,今天是最后一天,工作量比较小,只剩下一百六十棵。
芡实秧苗塘 密密麻麻长满小芡实苗
芡实幼时的叶片浮在水面上,有点像小睡莲
我很抱歉地占用了徐师傅裤子 也下水了
从水底挖起一棵棵芡实苗,铺在水面上,最后再一起收拢到田埂上
5:50 陆续开始有农夫把挖出的秧苗装在担上,挑出秧塘,运往大塘
这几位农夫的大塘就在秧塘附近,所以从田埂直接挑过去
徐师傅和蒋师傅的大塘稍微远点,要坐车绕过去,所以先把秧苗放在浮版上拖上岸
6:30 两家各160棵秧苗,装车出发,来到罗家浜村的另一头。
卸下秧苗,先吃饭填饱肚子,带的是酸菜黄豆,据说不容易馊。
7:30 把秧苗挑到水塘边,准备开始定植。
水面上每隔大约两米插着一根小竹竿,划分出两米见方的格子以定位,徐师傅拖着秧苗,将芡实苗一一种在竹竿边上,接着把叶片翻正。未来芡实的叶片将长成直径达一两米的庞然大物,此时要留好足够的生长空间。
浮萍杂草是芡实的大忌,因为繁殖迅速,会盖满水面影响芡实生长,所以要一一捞除干净
整整齐齐种好秧苗的芡实塘,塘与塘之间为了防止浮萍漂浮,还用横幅布拦截,上面隐隐约约能看到庆祝XX大会胜利召开云云。
徐师傅的塘里,杂草还没有清理,等今天种完,稍微休息一天,就要开始忙除草了。因为起得太早了,我们坐在岸上稍事休息,同事说,感觉自己好像地主派来的监工。
10:30 徐师傅和蒋师傅家的秧苗陆续都栽种完毕,捞了浮萍,再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种和浮起的情况,就可以上岸了。尽管穿了防水裤,但是裤子还是湿了,所以换上干净衣物,就准备驱车回家。
平时一般在田边吃过带来的午饭,还要继续劳作到下午三点,今天因为是栽种期的最后一天,种完之后也想给自己小小的放一个假,正好也碰上我们一起来,所以就提前回去。先坐面包车回到群星苑,接着再坐电瓶车回到荷花苑。
到车库放好农具,再换上日常便装,回家休息一会,下午再接小孙子,买菜,吃过晚饭,看看电视,八九点钟就准备要睡觉了。
徐师傅说,今年家里接了14亩的水塘种芡实,从5月13号拿到田到今天,整整忙了一个月没有一天空闲,整地、拉线、挖坑、插标、放水、育苗、移苗,到今天才小小的告一段落。
群力村的语言和苏州城里略有不同,徐师傅夫妇一开口,一同去的老苏州就马上说,对对,这就是黄天荡的口音。而服饰也和城里不同,当年被城里人戏称为“东乡族”,小区里至今还能看到不少水乡服饰的老太太。五六十年代在挖藕的季节,为了避免衣物烂损,男女都赤膊上阵在烂泥塘里劳作,甚至完全赤身裸体,被视为奇观。
徐师傅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黄天荡人,但是祖辈并不在群力生活,爷爷原本是光福的小商贩,民初的时候在大荡边的荒地边用竹子盖了一栋小茅屋,才定居在这里,所以整个群力只有他们一家姓徐,而群力的大姓是钮。八十年代退伍回到村里,结婚后一年,才开始跟着其他农民一起学种水生作物,每天回家琢磨为什么种不好,渐渐也就掌握了这一门技术。徐师傅儿子儿媳都在园区工厂上班,爱人平时做点钟点工补贴家用(正是因为前两天一位朋友聊到家里的阿姨是黄天荡人,才结识了徐师傅一家),在农忙时帮忙种田。村里(或者说小区里)年轻一辈基本都不会种田,大部分都在园区工厂上班,最年轻的农民大概也有四十岁上下。
芡实也就是苏州人吃的鸡头米,从前只有群力村的人会种,产出的芡实就是久负盛名的“南塘鸡头”、“南芡”。芡实的经济效益比较高,特别近年的价钱一直在涨,种鸡头的收入还是不错的,所以是现在群力村几乎唯一还在继续种植的品种。但是种起来辛苦,到了采收季,每天甚至3点就要出门,回来继续剥鸡头,男人因为第二天要下田,所以忙到12点必须睡觉,女人则要继续忙到夜里两三点,整个采收季要维持两个月。所以年轻人还是愿意到工厂挣两千来块的工资,吃不了这个苦,也觉得不体面,不过最近几年,因为水生蔬菜经济效益在提高,陆陆续续也有年轻人开始转变观念。
“但是地还是得有人种啊,再说一把年纪了,我们也做不了别的。”徐师傅最后说。苏南大片大片的湖荡、烂田被工业园区、新区慢慢吞并,填土修路造工厂,园区至今还在不断扩张,水生蔬菜的种植从城东的娄葑往东移到车坊,车坊陆续拆迁之后,又继续往东到甪直、同里,往西到东太湖,他们只能凌晨开车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去种,再坐着电梯把鸡头米运上楼加工,变成了生活在都市高楼里的农民。湖荡、湿地没有了,荷荡藕塘、菱塘、茭白田没有了,不止芡实,传统苏州最著名的石湖水红菱,在石湖也几近绝迹,农民洗脚上岸,这个转变不过也就发生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
从填湖围垦造田、填河修路,到征地拆迁、占用农田、园区建设,再到退耕还湖、工厂搬迁,这些都是特定历史发展阶段的产物,近十来年园区无止境的扩张,不考虑生态的规划是否合理暂且不论,从某些人的某些角度来看,也许还是社会进步发展的体现。只是这一辈之后谁来种,到哪里种,环境破坏以后能否恢复,恢复的成本,的确是一个问题,人类总是要生存的,不管是环境还是还是生态农业,可能等到十几年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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