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篮球比赛结束的一段时间，赵安然忽然在图书馆再也遇不见陈辰，她很多次试着从一个阅览室走到另一个阅览室却怎么也看不到他。有一天下午，赵安然在阅览室读一本日本小说，日本的私小说擅于描写各种细微情感，故事情节说不上跌宕起伏，以至于后来赵安然甚至完全想不到那本小说到底写了些什么，然而当时读完之后难以言喻的缱绻的忧伤像一对大手一样笼罩了她。她趴在桌上，已经冬天了，外面4点钟就开始有夕阳，遇到不好的天气简直可以说是残阳，光线洒在桌面上，来得快也去得快，可以观察到光线的整个变化过程，阅览室暖气不足有点冷，她裹了裹大衣，有种疲倦的哀愁的预感。再再后来过去这么长时间后她试图想起究竟那是怎么样一本小说，是怎样的情绪和文字感染了她，于是重新从箱底里翻出来，是吉本芭娜娜的《尽头的回忆》：
“我知道，尽管我们互相这么说着，但同时彼此心里却都在想，那些快乐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或许今后不会再见面了。
那段时光，宛如神灵为不知所措的我轻轻盖上了柔软的毛毯一般，只是偶然地降临到我的人生中。 就如同在做咖喱的时候，偶然把剩下的酸奶或香料、苹果等统统放了进去，而洋葱的量又稍微多加了一些，于是就以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做出了无比的美味，然而却是无法再现的，那时的幸福就是这种感觉。
那些日子，我不曾对任何人抱过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目标，因此才偶然地闪耀出了光彩。 因为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十分伤感，也越发感激”。于是她明白她为什么会难过的以至于要流泪。
第二天仿佛真的如通灵般，当初开他们玩笑的那个男生貌似无意的跟系里的同学说：陈辰的前女友来北京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看赵安然。
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赵安然和陈辰以及系里同学都继续来往，大家说起来谈恋爱找男女朋友的事情时，陈辰仍然说自己没有女朋友，赵安然后来猜想，那时大概两人已经恢复了联系，但还没有正式复合。也许有点奇怪或者自以为是，赵安然从来都没想过陈辰会在有固定女友的情况下还和她或别的姑娘暧昧，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有这种确定，所以虽然知道陈辰的前女友来北京了，她的内心却仍然还是有种隐隐约约的希望，与其说这种希望是陈辰会在前女友和她之前会倾向于她，倒不如说是这种希望是她笃信陈辰的无辜或者诚实。但不可否认的是，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却由此发生极大变化。具体是哪种变化也说不清楚，但是总得来说，赵安然可以感觉到的是陈辰的某种强悍的逃避，以及她的某种脆弱的追击。
赵安然重新开始抽烟，也许就是因为外表看上去完全跟香烟没什么关系，反而赵安然成了一个隐秘烟民，为什么抽烟，不是为了文艺或者姿态，只是因为抑郁，为了缓解紧张。赵安然常常不敢想象自己抽烟时胆怯和不雅观的样子。最初开始抽烟与辞职前压抑的工作环境和长期的独处有关，重新抽烟则是因为，重回学校的乌托邦的感觉开始慢慢消散了，学院生活的压力开始显现，新一轮的幻灭重新开始，而在这种幻灭中情感的幻灭又尤其伤人。
只有陈辰知道赵安然抽烟，她想让他知道这一点，并不打算满他，她直觉他不会介意，但事实上她自己倒是很介意的，很介意女孩抽烟被贴上没有科学性但力量强大的道德标签，所以除了极个别亲密的人，她从不在人前和任何公共场合抽烟。然而，一方面执拗的觉得陈辰不会介意，但一方面则是，自从在他面前抽了第一支烟后，赵安然就有种要放弃陈辰的感觉了。这感觉如此的可怕，你想给你喜欢的人暴露你恶劣的一面，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梦露，可以大胆说不接受我最糟糕的一面就没有资格享受我最好的那一面，何况即使是梦露，赵安然也怀疑她恶劣的那一面也是没有人真心接受的，“我只想看到你长得美，我不想看见你在流眼泪”，不想骗他，不想改变自己，又怕被他厌倦，三者之间就这样矛盾的不像话，挤压着她的心理。
有一回，赵安然去陈辰那里抽烟。“你身上的负面能量太多了”，陈辰忽然这样对她说。
赵安然愣了一下，做出无所谓和乐观的表情，回嘴道：“你的负能量也不少呀，负负就得正了呀”。
陈辰微笑着接道：“不是的，负负得正那是相乘，负负相加还是为负”，
赵安然瞬间陷入一种怅惘的状态，陈辰的这句话让她想起很久前看过的一个年青时的约翰尼德普演的电影，电影里两个同样迷茫的年青人相遇后产生了悲伤没结果的爱情，其中的女孩对男孩说：“两个同样迷茫的人是不该相遇的”。
赵安然一直喜欢读萧红，陈辰知道。因为莫言获了诺奖，作为推手的葛浩文也复又跟着喧嚣起来，陈辰跟赵安然说自己有一本葛浩文写过的关于萧红的书，并且借给她看。看过书后两个人闲扯。
“那天看八卦说萧军去延安后跟丁玲也谈过恋爱呢，挺好奇的，丁玲跟萧红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呀，萧军是怎么想的”，赵安然笑笑的说。
“我跟你说为什么，因为男的都这样呀”，陈辰同样用笑笑的语气回答道。在那一瞬间，赵安然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不甘心，怎么说呢，如果你说男性的都这样吧，可是她却总觉得他是不一样的，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去觉得他是不一样的，赵安然难过的有点想嘲笑自己。
紧接着赵安然在图书馆查资料时无意中看到葛浩文在很早之前选编过一套台湾女作家的书，其中有赵安然很喜欢的台湾女作家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千江有水千江月》算的上一本爱情圣经，写的是一对“心契”却因为过于美好而奇妙分手的青年恋人，虽然文字叙事极其清淡，但好多人读过这个之后都会强烈的觉得再也无法恋爱了。赵安然很开心，觉得因此和陈辰也多了一层秘密联系似的，但当跟他说这件事时，他却表现的相当漠然。
还有一回，忘了一开始在聊什么，陈辰跟赵安然说：“我现在看你的写的东西，总觉得扑面而来的全是你，你给自己的小世界构筑一个铜墙铁壁，别人很难进去，一开始可能会好奇，但好奇心是会被磨损的”。
虽然抱有隐约的希望，但赵安然忍不住开始害怕。最直接的害怕当然是他根本不喜欢她，另一个害怕则是，和他的相处冷却下来成为这一段赵安然原本寄予很大希望的生活的一个很难跨过的坎，她忽然觉得她就要因此失去某种幸福的机会了，她真的不害怕什么负能量的叠加，何况负能量和正能量这种二分法本来就很牵强，但她却真的害怕陈辰的介意，陈辰的这种介意让她没来由的自我厌恶。
在很多事情都过去的后来，赵安然很坦白自己面对自己，第一是，即使陈辰没有前女友，以两个人的性情，他们两人之间情感的进展也必然非常的缓慢艰难；第二就是，她连当潜在第三者的能力和资格都不具备，在别人把握巨大复合契机时，她忙着暴露自己的缺点，甚至还任性的以为她的颓废可以成为他能够停留的原因。
当赵安然将这些讲给她极其现实主义的好朋友听时，朋友冷笑一声说，真不知道你俩天天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他说完了你跟他接着讨论什么呀，直接亲他呀，给他洗衣服呀，死缠烂打呀。赵安然这次更加觉得无力去反驳些什么，对于两个同样退缩疏离的人，似乎确实需要有人先跨出具体实际的不那么形而上的一步。
终于有一天系里又一次聚餐，有两个之前没见过的外系同学一起过来，在大家聊天的过程中，一个不熟悉他们系里情况的姑娘问陈辰，你有女朋友吗，陈辰回答说，有呀。赵安然一直和其中一个姑娘聊着，耳朵却清晰的听到这个回答，只是在一篇喧哗之中，在长久不好的预感之中，她的心里竟然非常的平静。
五
赵安然没有什么地域歧视感，只是本地的一个客观事实即是，东北籍女性来到此地后职业上的暧昧。有一次赵安然帮表姐带了一会儿孩子，小姑娘刚刚幼儿园大班，满脸童真无辜的给她念了首颠三倒四的童谣，其中有一句“打东边来了红眼睛绿眼皮，一看是个东北人”，小姑娘完全不知道歌谣的实际意思，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念的，但赵安然立刻想到了本地对于东北女性化妆尤其是浓妆的一些议论，赵安然想到历史上一些童谣预警时代的例子，心里莫名觉得感慨，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这种职业上的暧昧性还不止于年青女性。
“一个东北来的老太太”，妈妈的表情也显得又暧昧又不好意思起来，“说是老太太，其实不算老，穿的也鲜艳，妆也化的浓，说不定就是骗钱的，问她家情况什么也不说，从你爷爷那拿几个月钱说不定就找不到人了”。
“别说人家骗”，跟赵安然一起回到老家的堂弟抽了一口烟，烟味让赵安然深吸了一口气，“人家不是伺候他了吗，拿钱还不是两厢情愿”，话语一出，刚刚让他不要在长辈面前抽烟的赵安然妈妈都忽然没了教训人的力气，愣了半晌。
几个人于是围坐着都默默的不再说话，只有堂弟的烟味开始冬天的暖器间里飘散，呛的人难受，赵安然很想自己也能抽一支。过了一会儿妈妈起身离开了，不知道是无法忍受烟味还是无法忍受这让人不适的沉默。堂弟将抽完的香烟扔进一个自己刚喝过的一次性水杯里，重新点起另一根，然后跟赵安然说：“你先别过去看爷爷了”，老太太来家里后，爷爷执意要和赵安然的爸妈分开住，爸爸坚决不同意让老太太住到一直住的老宅，妥协之中就帮爷爷在外面租了房子。
没等赵安然问为什么，堂弟继续边抽烟边说了下去：“我那天去看他了，还有那个女人，化着挺浓的妆，带了好几个人在家里打牌嗑瓜子，可能是她的朋友吧。我不是个较真的人，但是那种生活状态跟以前我们所熟悉的爷爷奶奶的生活状态相差太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又热闹又脏”。
“我知道他一定会觉得孤独，我们都不在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爸妈也不可能整天陪着他，但是….我只是觉得太快了，太不像他了，曾经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让人尊敬的老人，我不是说再婚的老人不值得的尊敬，绝对不是，只是觉得需要一个缓冲，需要遗忘一段，平复一段，不然的话…..”，赵安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回答堂弟，还是自说自话。
“孤独…….”，堂弟忽然皮笑肉不笑的那么笑了一下：“我现在就觉得，老头像忽然变成了一个青春期的小男孩，满脑子里都是性。”
这话来的十分突兀，但似乎又无法让人回避。赵安然还在想这样直白的说一个老人是不是有些过分和不堪的时候，一直给人以玩世不恭之感的堂弟紧接着又说了下去：“其实我心里挺难过的，从前那种清洁的乏味的生活可能也存在很多问题，可是当我看到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时我真的很怀念从前，总之你别去了，你要看见那个女的，除了亲情，你大概还会产生一种不同生活类型女性之间的敌意，不开心，还不如不去。”
不过后来赵安然还是去看了爷爷，选在一个老太太不在家的下午，妈妈和赵安然一起过去给他送些零碎东西。“安置一个家是需要很多东西的”，妈妈闷闷的说道。在去之前，妈妈执意让赵安然穿的不那么休闲，“我要那样的女人知道咱们家是有教养的，不是乱来的，她也不能”，赵安然觉得妈妈有点无聊但又很同情她，妈妈这一类传统的家庭妇女对于那个老太太大概更有堂弟所说的不同生活类型的女性之间的敌意。
见到爷爷的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是赵安然确实觉得爷爷身上的整个气质发生了变化。如果之前还只是听妈妈在电话里的转述，赵安然还可能会怀疑妈妈有某种程度上儿媳对公公的偏见，夸大严重了事情状态，但现在才切身感到某种程度的尴尬和不堪。
“又上学也一阵子了，也学到点东西没有？”爷爷笑呵呵的说。如果是从前，赵安然一定会很开心的跟爷爷讲述一下学校的各种情况，逗他开心，多说两句话，但是，赵安然知道之前发生过的一场争吵，因为姑姑和叔叔都对老太太来家里持反对态度，爷爷生气的说我让你们读书你们却读的全是旧脑袋和教条的东西。
对于这场争吵，赵安然是愤怒的，爷爷是个注意子女教育的人，子女也没有让他失望，甚至可以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但后来这却成了他批评子女的原因，于是爷爷现在这个简单的问题在赵安然现在看来莫名有了挑衅意味，就懒懒的不想回答，嘟囔了一句：“还行吧”，敷衍了过去。
尽管她努力的让自己保持对待爷爷的一贯态度，但话语出口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那么明白：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已经不可能挽回了，那无法改变，她感受到了自己与爷爷交谈中彼此的言不由衷和相互尴尬，她觉得他又可怜又让人生气。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爷爷拿了很多吃的东西给她，以前她不想吃的话就会直接说不想吃，但现在食物似乎成了一种拯救，她就像一个放学回家后饥肠辘辘而贪吃的小学生一样埋头吃个不停，一是怕如果不吃爷爷会产生被嫌弃的感觉，二是刚好可以用吃东西掩盖话语的疲倦和缺失。
临离开的时候，妈妈悄悄的让赵安然看冰箱，赵安然走过去打开冰箱，看到冰箱上层用保鲜袋分装包好的馒头和饼子，赵安然很想说点难听的，发泄一点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么整齐，那么丰富，整齐和丰富的像在嘲笑她，能做出来这种面食的老太太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一个只是拿点钱就走老太太，那看上去就像一个家庭正常该填满的冰箱。
从老家回到学校大概又过了一个多礼拜后，赵安然再次接到妈妈的电话：“那老太太走了，说是回东北老家了，不回来了”，原来那些装的整整齐齐的馒头和饼子是不会再回来的意思，这个告别倒是真的干净而整洁，赵安然默默的想。
六
一个人忍受寂寞孤独的能力再强大，那种寻找快乐寻找开心的欲望也是本能的，最可怕的也许就是这种对本能的无奈。尽管有时会被强烈的独处冲动攫住，然而所谓“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天使，每个人都是每个魔鬼”，不管承认与否，在与人的交往互动中总会得到一些乐趣，虽然同时也会因为很多相处而陷入关系的负累。陈辰确定有女朋友这件事仿佛触动了某一个点，系里其他同学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出现问题，最初入学和最初相识的彼此新鲜和欣赏都开始消散，逐渐冲突、直至慢慢疏离，“人生若只如初见”，可能真的不是矫情，而是难以言喻的无可挽回的失去。
赵安然和陈辰偶尔还会见面。照赵安然从前的想法，根本不想双方再有任何交集，因为她自认缺乏情感转换的能力，不知道如何从一个暧昧的状态恢复到一个“正常”、“普通”的状态。之所以继续来往很可能是因为回头看看她会觉得好笑：也许其实根本就没有开始呀，很可能眼角眉梢就是一场误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一场内心风暴，虽然她并不知道这种笑容是否足够坦然和释然。
这时候两人再见面时，相对于从前，彼此的谈话却愈加没有顾忌，能够做到彼此坦白了，好多从前可能会害怕让对方尴尬或难堪所以总停留在表面的讨论一个个开始深入，比如对彼此的性格、人际关系、处事方式的批评。有一次赵安然几乎要被陈辰激怒，因为他用了事实和理论论证了如果她和一个人相处不好那么一定是她的问题，期间他用了passive aggressive这个词儿，然后赵安然迅速用他的事实和理论反证他如果和人相处不好一定是他的问题，他们就像一对离婚之后方看清彼此的怨偶，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当知心朋友。
当然他们也会讨论一些学习和论文乃至将来就业的实际问题，只是赵安然记忆最深刻的却是这种互相抨击，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感觉的，但她真的是每讨论一次就觉得又和他遥远了一点，因为他们彼此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曾让她认为那是她和他的可能性，后来发现这成了不可能性。
只是越是这样才越发觉得伤心。每个人感受疼痛的方式不一样，有些人伤的快，当时就大喊大叫大哭，但复原的也快，有些则是当时笑的很无所谓，完了之后就开始被不时发作的钝痛感折磨，赵安然属于后一种。尤其是当有一天，她和陈辰恰巧坐了同一班校车，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简单打个招呼后，一路上一前一后坐在那里，竟然一句话也没说，那时她的心里忽然想起了中学时抄在本子上的席慕蓉：“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小路。有柔风，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只要走过，那样的一次。而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让今夜的我，终于明白：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任世间那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赵安然在这时才意识到并对自己承认她是多么喜欢陈辰的。曾经，在知道陈辰有女朋友后赵安然对自己最大的劝解就是她没那么喜欢他，一切根本不过就是情景所致，就是自我想象，然而在终于确定了彼此的遥远和分道扬镳后，她再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再否认这种喜欢。
20岁刚过时，赵安然看过一个韩国电影，讲的是一个28岁的女人暗恋一个男人的故事，因为对时间很敏感，当时年少轻狂觉得28岁真的是很不年青了，想不明白28岁的女人怎么还会单恋，后来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惊觉报应来了，情感的发生可能跟性格有关系，但跟年龄没有关系，就像性格跟年龄也没有关系，一个人可能会说随着年龄增长性格改变了，但这种变化仍然是建立在原有的性格基础上的，很大的可能是原有的性格导致了现在的变化。
赵安然想，为什么她会喜欢陈辰呢，她从来没喜欢过他这种类型的男生，因为自己的性格，她习惯去喜欢强势的、所谓的内心强大的人。但是现在反过来她会觉得从前自己喜欢人的方式是一种极其“势力”的表现，是一种吸血鬼的方式，是在指望依靠别人内心的强大来消弭自己内心的不安。然而陈辰，是那种说话轻轻的需要凑到他耳旁才能听到人，尽管这种说话的轻也并不是因为他的“弱”和“紧张”，而是他就是这种说话方式，但凭着她与陈辰的相处，她对于他们两人一定程度上相似性的了解，她相信陈辰心中和她一样存在某种漂浮不定，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在传统上女性最需要安全感的年龄喜欢上她所遇见的最虚无的一个人。
也许是始于一张照片，一张他给她看过的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赵安然不知道怎么表达看到那张照片时愉快的、怜惜的心情，照片上的儿童穿着小棉袄，脸上冻的有点高原红的印迹，像是有点顽劣但仍然招人疼的小孩，然后他笑着跟大家说他上幼儿园时有次尿床被当众批评了，留下了某种心理阴影，他妈妈就跑去找幼儿园老师理论，现在想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赵安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心理，她也不觉得弗洛伊德能解释，反而因为这件事能如此轻易的套上一个经典的母性的理论她越觉得理论不可靠。
总之，赵安然一直怀疑很多东西，但又一直试着在怀疑之中试图相信一些东西，陈辰的出现，最初是让她看到了某种可以相信的痕迹，最后留下的则是更加难以言喻的怀疑，她无法从一片芜杂中寻找出某种规律，某种因果联系，事实就是那样发生了，又消失了。
七
这个假期家里的气氛仍然存在一种压迫感和紧张感，燥热的天气以及压抑的情绪共同织成一张网，并非完全封闭了所有的空间，但却又让人挣脱不开身。
爷爷重新搬回家里来住，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安稳，但是从爸爸妈妈零碎的对话和描述里，赵安然察觉得到这种暂时和谐状态下的不安。
“总不见得会再找一个人吧”，赵安然试探着问妈妈。“怎么就不见得”，妈妈苦笑一下：“我总觉得我这做儿媳妇再怎么在衣食住行上照顾他都是白搭了，他都不领情，也不高兴”。爷爷不存在任何生活上的困难，从来就没有过，大概正是如此，爸爸妈妈以及大家才会不理解为什么他就不能安下心来过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幸福晚年，人为什么就是不知足呢？妈妈说。
对于妈妈这种感受，赵安然很能够体会。有时我们自以为我们可以安慰照顾谁，但是事实上我们的心力、能力都极其有限，很多的时候，我们也不过是只能微笑着看着他们孤独生活罢了，因为发现对于他们孤独的无能为力，由此我们也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和沮丧的，是失败的，对爷爷的愤怒和不满可能正是让妈妈和赵安然意识到了这种失败，而失败是让人愤怒的。
相比于奶奶去世之后后整个夏天的陪伴，在这个夏天，赵安然和爷爷之间重新变回了以往了照顾和责任，她会去帮他打扫房间，帮他端茶倒水，会准时叫他吃饭，但是却失去了和他交流的欲望。是的，一旦想到，她以及全家给予爷爷的安慰在他心里比不上一个外来的老太太所能给予他的，她忍不住的窝囊、生气、烦躁。
有一天妈妈一脸生气的从外边回到家，进门后随手将包和钥匙撂在门口的柜子上，踢掉鞋子踩了拖鞋猛的打开电风扇使劲吹了一会儿，然后这么热的天，倒了一杯热茶，对着，但也不喝也不说话，直到茶不再冒热气了，才缓慢的说了一句：“今天也是赶巧，我看见你爷爷和媒人在一起了”。
“什么媒人”，赵安然立刻坐到妈妈对面。
“嗨，说是媒人，其实就是介绍人呗，介绍个老太太，拿点媒人钱什么的，有好多这样的呢，专门给丧偶的老头老太太介绍的”，妈妈言语里出现了更强烈的嘲笑的意味：“要是真是正经介绍也罢了，可是动不动就介绍一个从外地来的，家里情况不清不楚的”。
赵安然听了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他跟你们说了吗？”。
“你小孩子在家，他可能不好意思当面给你说吧，不过迟早的事儿”，妈妈叹了口气：“又得重新帮他租房子搬家呀”，然后忽然加重了语气：“你别觉得我心狠，我们这种年龄，没办法再和这样的新成员同一屋檐下的，咱们现在的房子我们也不可能搬走让给一个外人住，再说忽然多这么一个老人，以后生病谁照顾？如果她以前有子女怎么跟她的子女相处？”。
尽管不知道，但想必是爷爷趁某个赵安然不在眼前的当儿，和爸爸妈妈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没几天爸爸妈妈开始着手给爷爷租房子。
“说是知道我们对他的好，但就是要自己出去住，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妈妈边收拾东西边跟赵安然说：“还专门提到了你，说孩子对他也好，但是他没办法。”
“已经有新的对象了吗？”赵安然小心翼翼的问道。
“说是还没有来，不过搬出去住的话，就是要做好准备吧”，妈妈看上去非常的无可奈何：“还说他养的孩子都好，不让他操心，但凡有一个让他操心的他也不这么折腾，好像我们都尽量不让老人担心倒成了不是了”，停了停又说：“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理解他这个想法，我有时想，要是你们都还是小孩子，有个孙子孙女给他带打发时间也好过一些，可转眼你们也是大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个事实再次摆在面前的时候，赵安然感到了一种平静。并非是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心理准备而麻木的缘故，只是在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结打开了，她如此清晰的感到孤独所发挥的巨大的威力，它可以将人逼至一个否定曾经所拥有所有的一切的境地，真残忍呀，她想，她甚至不再对那个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来到她家的另一位外地老太太反感，她还想起了从前那个老太太放在冰箱里整齐的馒头和饼子，就算她不过是为了1000块钱为自己无所着落的晚年找那么一点点的保障。
“我觉得我想明白了，我原谅他了，原谅他们了”，晚上赵安然给堂弟打电话：“尽管我没有资格去原谅什么，这件事情似乎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不知不觉中她流下眼泪：“人生好像根本不在我的想象和设定范围里，怎么想也想不到爷爷会在晚年发生那么多变化，他自己也想不到吧，还有那个老太太，你说她能想象到以后会几十岁的人了去外地伺候一个不认识的老头挣那点钱吗？”，堂弟在电话那端没说什么，赵安然料定他一定还是在抽烟。
八
对于赵安然来说，喜欢陈辰就如同她的情感模式开启了一个魔瓶，“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事情我越不可触碰”，后来她又遇到一个跟陈辰有无数相像之处的男生，然后她和他之间的一切也简直如同和陈辰一样重复上演和结束。她莫名觉得这两件事或者这两个人的出现对于她来说存在某种微妙的暗示，也许真的是她太想不开了，但是她就是无法相信某些人的之间的相遇会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她当时甚至有了被诅咒的感觉，少年时代那种对孤独的向往现在开始成为一个现实忽然让她觉得害怕以及挫败，当然如果要追问在这两段关系里她付出了什么呢？她没有过任何传统的女性化的甜蜜付出，或者她没有这种付出的机会，唯一付出的大概就是她的心性，一个性格使然下她最真实的心性，然而她不甘心，不甘心于孤独，她知道。
某一个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赵安然自虐式的想到所有让她难过的人、事，那段时间，除了情感，很多事情将她至于低落的情绪。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切想的坏呢，因为会莫名觉得也许现实没有想的那么坏，触底就会反弹，所以赵安然觉得，难过就应该尽情的难过，应该要专注于难过，不要怕浪费时间，不要怕走不出来，因为你会走出来的：不是因为坚强，恰恰是因为不够坚强，因为会腻的，任何一种情绪乃至情感时间长了都会腻的，然后你就从情绪之中走了出来。也就是那天晚上，赵安然彻底认识到她和另一个人重蹈了她和陈辰的覆辙，所以如果那天晚上她真的因为一个具体的人而难过的话，那么更多的是因为另一个人，在因另一个人者而起的难过里，她想到了陈辰，她知道，关于陈辰，注定已经成为她难过的人事里的其中一个、一件，不管以后会怎样。
在一种希望能够结束什么或者重新开始什么的情绪的左右下，赵安然起身开灯拿起手机给陈辰发了短信：有件事儿一直想跟你说，就是从前我挺喜欢你的，当时忘了说了，现在想起来了，跟你说一声，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坦白说出来喜欢一个人，反正也没有机会和魄力怎么着你了，就想试试脸皮，看完短信就删了吧，别给你添麻烦。
大概过了一刻钟，赵安然收到陈辰的回复：“怎么觉得你这是要自尽的节奏呀”。其实李诺没太懂陈辰的意思，是因为她的表达方式？还是因为她从前“打死也不说”到现在忽然的转变？然而她已经不想揣摩了，已经不想再为他揣摩了，或者，就是因为揣摩的太多了。
赵安然想了想，回复他说：“恰恰相反，是为了坚强的活下去”。赵安然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明白自己的矫情，然而她是真心的想跟他表达些什么的，他大概不会明白她打算直面一段情感和生活失败所下的决心，所采取的各种在别人看来好笑的方式，当然或者完全相反，他懂得，但是懂得并不代表他需要承受或承担什么。
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这样做呢？也许只是厌倦了自己那种回想往事时都沉默而退缩的心吧，于是就这样，赵安然在对另一个人的怨念和哀愁中完成了一次对过往情感的告别，而这场对过往情感的告别反过来又给了她类似于勇气和力量的东西，或者干脆就叫做任性吧，她可以跟现在这场情感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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