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又倔强的老爸,中了一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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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又倔强的老爸,中了一百万

图片:《内布拉斯加》

You're Being Millionared

RED韵,Gamer, Writer, Reader & Listener

Nebraska 《内布拉斯加》

Prologue

《内布拉斯加》[1] 常常让我想起大卫•林奇的那部《史崔特先生的故事》[2],同样的公路题材,同样的一个老头作为主角,同样的家庭主线,这两部作品都有着美仑美奂的美国乡土景色,也都在略带调皮的叙述中让一个关于衰老的故事显得不再那样悲怆。不同的是,《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更像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公路电影,追随者主角阿尔文•史崔特 [3] 的脚步,我们见证了他独自前往拜访自己弟弟的旅程,虽然途中遭遇了各式各样的人与事,主角终究是紧紧锁定在了理查德•法恩斯沃思 [4] 饰演的阿尔文身上,影片的核心也是在这场旅程中揭示这名角色行为背后的心路历程。《内布拉斯加》则略有不同,这部影片真正的主角并非伍迪•格兰特 [5] 一人,他的整个家庭贯穿了旅程的始终,当然最主要的角色是仍布鲁斯•德恩 [6] 扮演的伍迪老爷子与威尔•福特 [7] 所扮演的大卫•格兰特 [8] 父子二人。

一张杂志社寄出的奖券将伍迪•格兰特推上了这趟看起来有些荒唐的旅程,一百万美元的奖金让他决定即使从蒙大拿州 [9] 的比林斯市 [10] 走路到内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 [11](公路距离 902 英里,约 1451 公里),也在所不惜。当然,查一下这个距离就知道即使是一个身处壮年的人也要行走 265 个小时,跟别提这个步履蹒跚的老爷子了,何况他又没有阿尔文那老朽不堪的拖拉机可以乘,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而故事就在这个略显离奇,却又异常不堪的骗局中缓缓开始了。

Woody

对伍迪这个角色前往领奖的动机,在影片的前半段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当然,也并不需要解释,这只是一个被一百万美元冲昏了头脑的老头子的故事,即便在我们国家同样常见。也由此,伍迪在观者眼中已经被暗暗烙上了贪财愚蠢的印记。然而故事的展开却渐渐超乎了这番推测,在故事的结尾,不论“贪财”还是“愚蠢”,似乎都已经与这个角色扯不上任何关系了。随着旅程的展开,观众开始明白,伍迪的“愚蠢”与他为人的单纯与善良密不可分,而所谓的“贪财”也并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只是想要给家人留下点东西可以传承下去。当然,最有趣的其实便是观众在电影叙事过程中对这名角色看法的逐渐转变。这个倔强、脾气又臭又硬的干巴老头似乎是与世隔绝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朝鲜战争中归来后,他结婚、生子、过着平淡的生活,这看似平常的一切对她而言,却并非他真正想要追求的,这个人仿佛是被生活推动着在前进,其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源于四个字:“无可奈何”。

在两性关系中,他是被追求的一方,如果我们相信其妻子凯特•格兰特 [12] 的话,他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战胜了整个镇子的男人,赢得了镇花的青睐。但同时也需要看到,他从来没有想要结婚,只是在凯特要求婚姻后,才被动选择了接受。驱动他选择凯特而非当地报社的前女友安吉拉•麦克格温 [13] 的理由也很简单,后者不愿在婚前即委身于他。被很多人视为生命中最重要选择的婚姻对伍迪而言,只是一场随性而为的事情,对他而言,行事的标准纯粹到剥离了一切形而上的理念,落到了最为简单的动物本能上。

在父子关系中,他同样是被渴求的一方,不论对弟弟大卫还是长兄罗斯 [14] 而言,父亲伍迪所给予的爱都是完全缺位的状态。他没有对于孩子的“应有”的爱,也并未怀着无比的热忱迎接孩子的到来,之所以会生下大卫和罗斯这两个孩子,不过是因为“我喜欢做、而她则是个天主教徒(不支持堕胎)。”

对于事业更是如此,他更是缺乏进取心/野心,低价将自己在修车厂的股份卖给旧友艾徳•佩格兰姆 [15],并没有在其后的人生中想要有所作为。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酗酒并没什么值得指责的,努力工作、建功立业的“美国梦”更是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位置。“我做了自己份内的工作。难道喝杯啤酒都不行吗?”

无论从哪个标准来衡量,伍迪都是一个不求上进、不爱家庭、不负责任的酒鬼,再加上衰老这一点,这个人几乎把你能够想到的“缺点”都占全了。但如果跳出社会惯常的观念来看,这“无可奈何”似乎又像是现代社会秉持的价值观的完全对立面,在这个消费型社会中,我们所追求的成功恰恰是对“无可奈何”的战胜与突破,我们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无所不能,但无所不能之后,我们就一定能拥有幸福与快乐吗?似乎并没有太多人乐意去回答、甚至质疑这个问题,毕竟一个简单可操作的成功学配方是我们都乐意接纳的。

伍迪这名角色的有趣便在于,他并不是一个刻意去反对现代消费社会的人,我们可以看到他也是这个社会的受害者之一,对酒精的严重依赖几乎毁掉了他的生活,但他止步于此,并没有进一步被这个消费社会所吞噬,而是接受了自己只是一个“平常人”的现实,并泰然处之。他对于所谓“幸福生活”愿景那自然而然的不信任是这名角色最基本的魅力,正是在将这层“理所应当”剥离之后,观众才可能摘下“媚俗” [16] 的镜片去看这个人物,去理解其种种行为背后的逻辑。

Honesty

“真诚”是贯穿影片始终的一条暗线,也是伍迪最为珍贵的一项特质,在影片的前半段,你往往会被这项特质弄得非常不舒服,因为社会默认的一系列规则都被他不咸不淡地无视掉了:没有爱情怎么能结婚呢;一个酗酒的人又如何能够担起抚养孩子的重任呢;有了孩子之后竟然还不知进取,只知道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过日子,完全没有任何事业上的追求,更加可恶的是,他还会当着你的面告诉你我就是这个样子,并且理直气壮。想象一下你的父亲当着你的面告诉你,老子从来就没想过要生你这个家伙出来,你大约就能够感受到这个人物的“真诚”会给你带来怎样的感受了。

然而在故事的后半段,你会慢慢意识到“真诚”对于这个人物而言,已不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无所顾忌”而已,反倒是影响着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显然一个“真诚”的人是难以在这个商业社会中立足,遑论取得“成功”,于是他的事业在各家亲戚以及合伙人的“占尽便宜”下黯然收场。直言不讳的性格也让他收获了家人的不少白眼,妻子凯特总是无法压抑自己控诉其“无能”的冲动、长子罗斯甚至想要将他送进养老院以免除所有麻烦,而即便是这个与他最为亲近的孩子,也难免不会为他的直言不讳而感到恼怒。他的整个人生,似乎都在慢慢走向不可避免的分崩离析,更别提此时他还因为相信了一个无比可笑的骗局而选择了迈上遥遥旅程,并因此耽搁了大卫的工作。换言之,“真诚”几乎毁了他的生活。

与此同时,整个社会的“不真诚”也纤毫毕现地展示在观众面前,得知伍迪成为富翁之后前来敲诈勒索的旧友、讨债讨到动手抢劫的家人、最初设下营销圈套的杂志社,无一不想要将这个“不成功”的老人当作自己发财的踏脚石。伍迪不合时宜的“真诚”,在这个“正常社会”的“正常人群”对比下,反而显得有点可爱了,毕竟虽然他不想要从生活中求得什么,终究也从未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欺骗、乃至伤害他人。他只是顺其自然地活着,坦然接受属于自己的一切,没错,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但这恰恰证实了,他所主动去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并非被迫,而是被发自内心的愿望所驱动的。前往领回这一百万美元,就是他迄今为止最为夸张的一次自发行为,直到影片的最后我们方才知道他只是想要留下些东西给自己的孩子们,而恰恰是这一次,他将自己的初衷保留到了最后一刻,直到大卫问起方才和盘托出。这不仅成为了整个人物形象在观众眼中得到彻底扭转的契机,也让人不得不思考另一个问题:“真诚”这一品质与生活在这个现代社会之间,是否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反观环绕在伍迪身边的这些人,哪一个其实也都算不上是成功人士,他们不过是生活在一个个渐趋衰败的小镇上,再普通不过的小市民。同样不算成功的境遇却造就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世态度,两相对比下,伍迪所保有的反倒更像是“传统观念”中那些值得我们珍惜的部分了。现代社会对传统信念的侵蚀看似是一个让人哀叹的现实,但这种所谓的对立本就是一个伪概念,虽然其想要留下些东西给自己的孩子这一点是值得赞赏的想法,但伍迪身上所拥有的大多数特质即便放到过往美好的美国家庭文化中,也是格格不入的。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不被社会所理解,也不被家庭所理解;但他又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即便不被理解,他仍旧被自己的家人所爱着。

我们从来都认为爱与理解是密不可分的,但在伍迪及其家人身上,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即便持有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家人之间的关心与爱护,也不见得就因此而受到影响。而纵然被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所洗脑,也不见得就会得到自己所想要的,重要的,似乎是另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

Everyman

这部电影的另一个主角,是大卫。他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做着一份销售音响的推销员工作,有着一段不算成功的爱情生活。他刚刚与女友分手,原因只是他不愿结婚,或者还没想好自己是否要走进婚姻,这也不难理解,看到父母的婚姻生活这一场悲剧,任何正常的孩子都应该会想要规避掉婚姻才对。他与我们一样经历着生活的不完美,甚至我们可以说,他同样属于这份不完美,导演亚历山大•佩恩 [17] 在谈到为何要选择威尔出演这个角色时,曾提到威尔自身气质与角色形象的相匹配,换句话说,他并不像超级巨星那样一眼望去便如此鹤立鸡群,反倒更像是一个美国小镇上常见的居民。

影片对大卫这名的塑造与其说是他对伍迪所保有的“真诚”的接纳过程,不如说是对“家庭”这一概念的再发现。与诸多亲人对伍迪的刻意伤害相对的,是伍迪小家庭中各个人物对伍迪的不理解。纵使是大卫这个与伍迪走的最近的人,也在用一切先验的“父亲”概念在往伍迪身上套,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产生幻灭的感觉。大卫在整个故事中的成长,与其对父亲的态度是一暗一明的两条线索,他在整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其实正是观众的化身。他对于父亲行为以及价值观从不理解到接受的转变,亦可以看作是观众对自身价值观进行解构和重构的过程。

大卫并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你甚至也可以认为他身上继承了伍迪的最基本特质:“真诚”,但他同样面临着与其父相似的境遇,只不过与其父毫不在意的泰然处之相比,大卫显然是仍然纠结于社会的运行规则与自身行事准则之间的冲突的。父亲对于儿子永远是一个不可能迈过的形象,也是太多艺术作品中常见的题材,这部影片对此着墨也颇多,从一开始两者之间相对冷漠的关系,到开始在沟通中表达自己在冷漠背后的不解,再到最后寻找到相处的合理方式,这个过程在很多作品中都有过类似的情节设定,并不算稀奇。《内布拉斯加》的处理除了如上所言尽一切可能,在挑战社会规常的过程中去掉了“媚俗”成分之外,还将另一个问题摆上了台面:在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中,我们要如何存在?

我想我们应该依赖的坐标,应该是一些超越了时代精神限制的东西。也许是伍迪的“真诚”、也许是大卫与伍迪之间最终走向平顺的关系,但我想最适合用来描绘这一点的也许并非任何一个具体的词,而是一个个动作:大卫与罗斯为了替父亲报仇去偷盗空气压缩机的行动、大卫在回程穿过镇子之前让伍迪驾驶新的皮卡,并伏身在座位上让众人将惊愕的目光集中在伍迪身上、以及凯特在伍迪额头上的那一吻。我并不想从这部影片中解析出太多理念性的思考,也不认为这些思考可以让我们在这个越转越快几近疯狂的世界中活的更加坦然。但我想总有一些瞬间,是可以让这本无意义的一生变得充满意义的,而显然那一百万美元与这些瞬间,毫无关联。

Epilogue

这部作品最终得以黑白影片的形式与观众见面并不算容易,派拉蒙影业 [18] 在制作之初不仅要求大牌明星如杰克•尼克尔森 [19] 出演伍迪,还要求作品以全彩影片的形式放映。不过这些发行方的要求最终都被按下,导演亚历山大得以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完成了这部影片,影片已经制作完毕的彩色版本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观众面前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遗憾的,黑白影像的形式对于这个几乎脱却了一切现代社会包装的故事而言,也许才是最为适宜的展现方式。

至于这部影片能否让我们在急促的生活节奏中慢下来,去尝试理解自己身边的衰老之人,用更加温暖的方式去对待他们,结果也许仍是因人而异的吧,正如对待这一百万美元,每个人的态度各异其趣一样。只是在影片的最后,两个人再度交换位置,大卫重新开始驾驶皮卡时,我看到的是两代人之间的一次接力,有一些伍迪身上的东西终于被大卫传承了下来。在这个无言的结局里,与百万美元相关的旅程结束了,但另一场旅程才刚刚开始。

[1]: Nebraska

[2]: The Straight Story

[3]: Alvin Straight

[4]: Richard Farnsworth

[5]: Woody Grant

[6]: Bruce Dern

[7]: Will Forte

[8]: David Grant

[9]: Montana

[10]: Billings

[11]: Lincoln

[12]: Kate Grant

[13]: Angela McEwan

[14]: Ross Grant

[15]: Ed Pegram

[16]: Kitsch

[17]: Alexander Payne

[18]: Paramount Pictures

[19]: Jack Nicholson

Rewind Cinema Vol.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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