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伤:哭泣的忠伯

豆瓣一刻 豆瓣: 135℃ 评论

村庄的春天来得敷衍。除了几树花开,几片蛙鸣,一切与冬天没什么两样。山水青着脸,田地冷淡,河床干枯。这样有心没肺,人们几乎都感觉不到交替了一个季节。

那时候我家养了一头牛,癞皮,苍老,永远舒舒舒地嚼着什么,嘴角的髭须上终日吊着一长串白沫子。有一回调皮,打开栅栏走进牛棚,试图用缰绳控制那颗粗鲁的大脑袋,调戏再三,它终于发怒,用钝角把我顶到墙脚那一地的稀屎中。

父亲爱如至宝。那是家里最大的经济来源。农耕时分,它是有价的短工,雇金一天二十块钱,如果父亲也去,则加上十块——人的价值偶尔是比不上牲口的。

傍晚的时候忠伯来租牛,吮着油黄的竹根烟斗,歪在门口的竹杌上,半边瘦削的影子在凉浸浸的夕阳里泡着。

“先洪,牛明天有空吧?”风进来,旱烟叶的强悍辣味在屋子里弥散开,母亲忍不住皱皱眉头。

“空是有,但要现钱啊,伢崽开学要报名了。”

“报名不是还有个把礼拜吗?到时候就还上,一定不误你的事。”

因为是老交情,父亲不好苛刻,只好答应下来。忠伯舒了口气,往门框上靠了靠,从布烟袋里捏出一撮碎烟叶,装上烟斗,划着洋火,嘬着嘴巴吸上一大口,又开始他例行的诉说。

“我前日到东岳殿去拜菩萨了。”他说,眼睛木木地盯着地上一个土洼,“抽了签,菩萨说她在福建,我问具体的地方,却又说天机不能透露。我要晓得了,一定赶去剁死她。一只这样的贱货,不要我,三个孩子也不要了么?”他越发忿忿起来,我隐隐听到他腮帮里咯吱咯吱的咬牙声。

我们姐弟仨这时都抬起头,瞪着眼睛听,权当一个连载的长篇故事。

忠伯与父亲一块长大。他有着一副悲剧性的长相,佝偻的脊梁,蚯蚓般青筋盘结的手脚,脸上总是拧紧的纹络,还有那不间歇的咳嗽与浓痰,都让我母亲十分厌恶,她总是呸着嘴,说:“打短命的,一个老婆也守不住!”

忠伯的老婆跟人跑了,大儿二儿退了学,在外面混日子,时常带着一身伤。女儿倒是还在上中学,却与社会小青年谈起恋爱,怎么管都不听,后来从某个城市的六楼窗口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忠伯天天出入村头那个破烂的庙宇,试图让神灵来救赎他的苦难。然而朝拜者太多了,神却只有一个,怎么可能面面俱到?

“屋里钱又没得钱,人又没得人,家也不像个家,禾籽都没心思去撒,日子唉,真是过不下去了!”

我与妹妹换换眼神——要哭了,要哭了——果然流下泪来,在那紫糖色的沟壑里盘踞着。然而我们却不觉太难过,事不关已,再不堪也成热闹,况且他流泪次数太多,多到我们无法持续第一次目睹时的震惊和同情。

父亲安慰他:“哎咿!老哥不能这样想的啊,不管怎样,自家的日子还是要过好来的。”

他怔了半晌,忽地一撂烟斗,“九宫山上那寺听说很灵的,我过几日去拜下,看能不能找出那贱货在哪!”脸有些光了,眼睛也亮着。

这时候母亲的饭菜正煮着,炊烟从厨房的窗子里喷出去,好像土坯房正在粗重地呼吸。她把我叫过去,让我去问忠伯是否留下来吃饭,我明白母亲想用这种表面的热情来提示对方该告辞了——乡下人都是重礼的,除非饭菜已摆好,三请五申地方会上桌,桌冷凳凉的,哪个人会好意思扎在人家里吃饭?

忠伯果然慌乱地摆摆手,站起身去牛棚牵上牛走了。

“呕咿嘘嘘,死牛,走这边,飒飒!”他的吆喝声渐行渐远,和一阵猛烈的狗叫声融在一处。

第二天晚饭后,忠伯把牛赶回来了,站在院里唠了几句,说想去和庙里住持商量,请尊菩萨到自家堂前去。语气是坚持的。我父亲说想请就请吧,反正不用给它吃饭。

春耕过后,有天和妹妹去山梁上打猪草,无意中走到东岳殿来。我在我的文章里曾提过,那是一个破旧而阴森的庙宇,光线晦暗,壁上画满了小鬼受刑图,血淋淋的,恐怖片都无法再现的残忍。独自途经此处时,孩子们都选择绕道而走,然而那天可能因为有了伴,我忽然对它有了探究的勇气。

我们走下山梁,来到庙宇的正门口,未进门,就听见里面有男人绝望的嚎啕,撕心裂肺的,在静寂的庙堂里显得十分恐怖。我捏紧妹妹的手,心里惴惴然,很想跑开,但好奇心又涌上来,怂恿着我们去偷窥哭泣者的模样。我们轻轻地绕过一丛褪色的巾幡,和一排底部发霉的雕花木门,便看到东岳老爷神像前的蒲团上正匍匐着一个人影。

正是忠伯!

瘦的身体蜷在地上,如同风中的弃纸团一般,哆嗦着,抽搐着,岌岌可危,下落不明。在他短而急促的哭声里,一个单薄的灵魂现出形来,赤裸在这暮春的古庙的光线之下,求祈唯一可望的庇护。

我们从庙里走出来,背起搁在墙角的背篓。天空云朵漫大,山岗上的映山红正开得浓,油菜花漫山遍野。春天正是时候。然而我们年少的心里坠坠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未完,待续)

来源:隐伤

转载请注明:微图摘 » 隐伤:哭泣的忠伯

喜欢 (0)or分享 (0)
发表我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