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天,河南省新蔡县化庄乡,10岁的刘喜梅和家人在田里忙活。二叔把麦秧塞进脱麦机,喜梅则站在机器的另一头,用簸箕接喷洒而出的麦粒。连夜干活的她有了几分倦意,弯腰之际不慎把马尾辫落进了机器卷轴的皮带里,一旁的嫂子见此情形,急忙把她拦腰抱住,但不料她连头发带头皮一起都被扯掉,顿时鲜血不止,喜梅晕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喜梅的命才被保住,但她从此失去了秀发,也因为这一次抢救输血,感染了HIV病毒。九年后她才知道,这一次输血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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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妹身世苦,是个弃婴,刚出生就被丢弃,被养父母抱养。可是养父早逝,养母患有癫痫也无法照料她,于是跟着二叔长大。?图为没有了半边头发的喜梅,每天都戴着帽子,睡觉也不曾脱下,这一戴就是20多年。还记得那场意外出院后,她回到学校,经常被同学们取笑,陷入了自卑,于是辍学去外地打工一年。自小对她疼爱有加的养母却久病不起,每天杵着拐杖到村口去盼着喜梅回家,不久就去世了。谈及养母时,喜梅泣不成声:“村里人都说她傻,可是她是个好妈妈。临去世的时候她还给我留了仅有的一百块,嘱咐我买点好吃的。”
喜梅和二叔
2004年10月,河南新蔡进行了一次全县普查,喜梅被检测出艾滋病毒感染。“当时整个人都崩溃了,不去治疗,在家等死。家人与我饭碗隔离,邻居看到我就逃。二叔的脸上总是一片阴霾,他们都说我快不行了。”这一次输血感染让本就拮据的二叔陷入了绝境。二叔没有放弃她,为了给喜梅挣生活费,他跑在工地上干苦工。因为对喜梅的接济,二叔还和家人有过争吵。
为了不拖累二叔,喜梅自己搬到了乡里的卫生院。她想回到二叔家,可是村里人一听到她要回去,有的连忙躲出去打工,有的甚至到家里吵架。于是,喜梅在卫生院独自度过了八年时光。
邻居和喜梅寒暄
2008年,喜梅和其他病友一起前往北京上访,结识了一些公益人士。在当时,人们谈艾色变,很多病友被赶出家门,房东也拒绝租住房子给他们。尽管抗病毒药物可以控制病情,但并发症会让他们常年生病,陷入贫困。喜梅深感病友们的不易,希望替这些输血感染者争取权益。于是,在社会善款的资助下,她回到新蔡县城创办了“喜梅互助之家”,十年间接待了许多无助的病友,帮助他们申请资助和医疗报销,还为单身的青年感染者介绍对象。这十年,政府长期进行的防艾知识宣传也起了效果,人们慢慢改变了对艾滋的态度和认识。
喜梅把新蔡县每一个城镇地区的病友都当作服务对象,每年都要拖着羸弱的身体走访很多感染者家庭。到了节日,还把病友召集在一起聚餐,学习当地政策。有时想停下来休息,但只要病友一有事,她又决定坚持下去。
近几年,由于政策的推动,对感染者的医疗补助已经实现实报实销,对农村地区的贫苦户也给予低保补助。“但我们还得继续努力啊!”在新蔡县城,感染者在牙科、妇科、外伤、痔疮等方面的小手术都不能在本县解决,到省城治疗需增加十倍以上的费用,喜梅不得不继续为此奔走。
2018年12月25日,一位青年感染者因为心肌梗塞骤然离世,喜梅前往坟前悼念。“这位病友生前希望得到一份真挚的爱情,最终都没有如愿,导致身体和心态都越来越差。”喜梅坦言:命运确实给了他们太多的磨难,自己也曾怀疑过生命的价值。如今,她觉得命运在给予苦难的同时,也在精神上馈赠了她。
喜梅和丈夫杨勇
杨勇在12岁那年因为车祸受伤而输血感染,左腿落下残疾。2008年,杨勇来互助之家寻求帮助,喜梅给他提供了住处。两个人在互助和相处的过程中,渐渐生出感情,并于2013年结婚。“我们跑到民政局去领证的时候,工作人员叫我们先去体检再来。我说‘我们俩都有艾滋,还要做体检吗?’他听了之后,马上就给办了证。”说起这段经历时,他们俩脸上洋溢着笑容。
每天晚上九点,喜梅和杨勇同时服用抗病毒药物。
2012年12月31日,喜梅戴上了一顶假发,和杨勇拍下他们的第一张婚纱照。她希望自己能重新长出长发,却因为医院拒绝为感染者做植发手术而一直没能实现。他们还希望能再有一个孩子,但喜梅的身体情况暂时也不能实现。(注:通过母婴阻断药物,感染者可生下无艾滋病毒的孩子。)喜梅爱狗,因为卫生院的那几年里,只有猫狗愿意接近她。于是,夫妻俩一起养了七条狗。
1995年,苏东升(图右)因为一次外伤失血过多,在新蔡县医院输血。出院之后,身体一直不见好,久病不起,长期的治疗花完了家里所有积蓄。2004年,通过全县大普查,苏东升才得知自己感染了艾滋。这个消息令这个家庭雪上加霜,苏东升也被周围人孤立起来。苏东升曾有三次病危,有一次院方已经放弃对他的治疗,让他回家安排后事。他陷入长期抑郁,但妻子从来就没有害怕过艾滋病,依然细心照顾他,撬开他的嘴,给他喂上一口一口的烂米粥,苏东升奇迹般地撑了下来。
苏东升和家人共用的碗筷
在单阳家庭中(注:单阳家庭,既伴侣一方是感染者,一方健康。)都是由没有感染的那一方承担家庭压力,因感染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他们的爱人于是承担所有的家务。
窗前,苏东升和妻子并排摆放的牙刷。
前些年,人们对艾滋的认识很有限,并不了解日常的接触都不会造成传染。“刚开始,人们看到我都会一哄而散。这几年宣传到位了,意识才开始改变。”现在,苏东升终于可以跟村里人一起坐着吃饭,甚至也和朋友一起去泡澡了。
卧室里挂着的全家福
苏东升和妻子育有两儿一女,都没有传染艾滋。女儿处对象时,为了让女儿的婆家放下心中疑虑,他主动提出让女儿去医院做一次艾滋检测。女儿确定没有感染后,在长辈们的祝福下发展了恋情。
许多感染者非常操心自己子女的婚姻问题。尽管现在已有母婴阻断药物,可以让感染者生出健康的宝宝,但由于根深蒂固的观念,有些人还是害怕与感染者同食同宿。苏东升的小儿子就在找对象时遇到许多困难。
大儿子出去打工,苏东升便和妻子照顾两个小孙女。他感叹,苦难的遭遇让家人们彼此更懂得珍视亲情。在贫穷和疾病面前,真诚的情感是无法磨灭的。
家门口的麦地里,苏东升和妻子拍下了这张婚纱照。
苏东升一直感激妻子的不离不弃,他深感“有这样一位妻子是人生最大的幸运,如果没有妻子的理解和陪伴,在鬼门关里走了好几次都不可能坚持下来。”
输血感染者杨暗礁,是一位来自新蔡县涧头乡柏庄村的青年。16岁发病那年,他才得知自己是因为小时候的一次外伤导致输血感染。回想起那一段阴霾的青春时光,由于村里人的隔离,他陷入了一段迷茫和自闭——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暗礁儿时的全家福
幸运的是,作为家里的独子,家人从来没有孤立过他。这使他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决定回校读书,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高中时,他暗恋同班的一位女孩,却因自己的感染者身份不敢表露心迹,觉得自己配不上健康的女孩。大学后,他也曾和一位女孩恋爱,却还是因为对方始终介意他的感染者身份而分手。
村头一景
暗礁已经28岁,早就到了婚配的年纪。大多数青年感染者都面临着和他同样的困境。在新蔡县,曾有一名女孩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一名感染者,可暗礁觉得这样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感染者和健康人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也许只有感染者之间才能建立一段平等的婚姻吧。”他希望能有这样的婚姻,并且生儿育女。
青年感染者还面临的一个就业问题。由于感染者身份,他们都没有机会从事公务员、教师、医生之类的公职,多数只能在当地从事服务业工作,或外出打工。有些公职人员发现自己被感染,也不愿意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领取免费抗病毒药物,转而从别的渠道购买。图为暗礁在朋友开的药房里当销售。学建筑设计的他,因为感染者的身份无法进入公司和企业,只能放弃所学。他说:“我们想要的仅仅是公平,希望在生活中不再被特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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