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教记:自由人为何追赶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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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潜川/文

  “月冷龙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

  这是高尔泰在《寻找家园》中一篇文章的结尾,读完令人难以忘怀。那是1957年,他在反右运动中被斗倒,开除公职送到夹边沟劳动教养。当时由于人满为患,夹边沟农场西北八公里外设立了一个分场——新添墩作业站,这里位于巴丹吉林沙漠和大戈壁之间的荒原上,除了小块的沙漠和戈壁,大部分都是白茫茫的盐碱地。

  如果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只能冻饿而死。这一天饥饿难耐的他为了吃到沙枣,悄悄离队,最后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只好去追赶他的“监狱”。高尔泰眼见着许多知识分子饿死冻伤,自己也是在鬼门关口被命运拉了回去。许多年以后,在这里劳教人员当年挖的排碱沟中,发现了骇人的累累尸骨,一如这里白茫茫的荒原。

  伴随着这些死亡和伤残的,是一项被简称为“劳教”制度的诞生。1957年8月,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亲自签署了《关于劳动教养问题的决定》(下称决定),正式设立了这项没有时限、没有程序、没有前例的制度,除了所谓不务正业有流氓行为者外,劳教的主要对象是高尔泰这样的“反革命分子”。讽刺的是,决定第一句就写着,这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制定的。

  整整54年以后,在重庆,24岁的任建宇蹲在劳教所的地上吃饭,为了改善伙食,他每两天煮一次泡面。他和因为辱骂薄熙来王立军“一坨屎”而被劳教的方洪一起,虽然不用像高尔泰那样挖排碱沟,但要为一家上市公司——太极集团包装它的明星产品:藿香正气水。

  当任建宇把塑料包装和吸管按照工序处理时,另外一名劳教犯人黄成城则在开数控机床、打磨发动机零部件,做汽车、摩托车零部件。他的手指有旧伤,左手拇指关节被取掉,食指没有肌肉;右手残留有未取出的碎玻璃,一旦手中握有异物,便疼痛不已。

  这是2011年,54岁的劳教制度已经“进化”了:它有了时限,一般不超过两年;有了程序,要经过聆讯;有了名义上独立的裁决主体,也就是劳动教养委员会。他的范围也更广泛了:除了保留破坏治安的人员(不叫流氓而叫不够刑事处罚的扰乱治安的,上访人员纳入此类),保留了反革命分子(改叫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了),还增加了邪教和吸毒分子。

  “进化”没有改变这项制度的“最高性质”,反而加强了它,那就是它针对的是“体制”认为自己不能接受的“异物”,无论这“异物”的名字叫流氓、反革命、瘾君子还是网民。

  “让他们难堪”

  因为批评薄熙来和王立军,方洪被处劳教两年。2012年5月,甫出囹圄的方洪通过微博联系上浦志强,后者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方洪提供代理,为他跑到重庆去立案,出乎意料地成了。

  浦志强告诉我,他知道方洪最该感谢的人不是他,而是重庆市三中院行政庭庭长杨煜。

  我试着找过杨煜采访,但没成功。2011年11月,杨煜曾经判决一名因发帖被劳教的网民龚汉周胜诉。后来他的一位同事告诉我,这让重庆市公安局“感到难堪”,为了面子,公安局以同样的事实对龚汉周再次劳教。

  2012年6月29日,方洪案一审胜诉。以杨煜为审判长的合议庭判决重庆市劳教委行政决定违法,予以撤销。这引发了重庆劳教人员的翻案潮。

  同样是在重庆市三中院,任建宇也得以立案。而浦志强代理的其他案件,如龚汉周案、戴月权案、黄成城案,在重庆其他中级法院起诉,未能立案。“如果没有杨煜,立案都相当困难,打赢官司更是难以想象。”浦志强说。

  但以杨煜为首的合议庭最终判决任建宇败诉。其中缘由,众所周知。

  浦志强和杨煜之间的相遇,让我想起一句话:“两种相悖而中和的运动,变成他物,遵循着另外一种方向”。浦志强们抓住杨煜们给的机会,改变了历史;杨煜们的“枪口抬高一寸”,为无数人带来希望。

  这样的合作既复杂又微妙,很多时候仰赖于运气、信仰和智慧。

  司法部原研究室主任王公义,在退休前一年,根据他此前所做的调研提出修改劳教的方案,给《财经》杂志撰稿,还接受包括我们在内的大量媒体采访。他说,我不希望这项制度还保留着过去的残酷。

  一直到他退休以后,司法部一位司长告诉我,其实当时司法部劳教局对王公义很生气,因为这不是他主管的领域,却说了那么多话,让他们难堪。

  “这一千块钱你先收着”

  2012年夏天,我跟随矢志要废除劳教的浦志强一起去重庆,那时任建宇还没有出来,黄成城的姐姐刚刚在微博上私信找到浦志强。

  一个满口重庆话的女人来找浦志强,请浦志强帮助她老公戴月权:3个月前,戴月权去北京上访,遇到一名外国记者,跟着对方一起到北京丰台区六里桥的四川省上访分流中心,采访、拍照,因此被重庆决定劳教两年。

  廖保翠拿来的劳教决定书上写着:戴月权,多次扰乱秩序被处罚后,仍不悔改,并将原正常上访逐步有预谋的转为与境内外媒体接触,恶意炒作报道,致使国家、政权形象受损。这是戴月权第二次因上访被劳教了。

  廖保翠家住在重庆市铜梁县的一个小村子,她一早五点钟就起床,搭乘第一班的长途汽车到重庆市区,然后换公交车,下午三点钟才能来到浦志强住的这个小旅店。

  听她说完案情后(大部分要经过重庆本地人翻译),浦志强拿着一千块钱,对廖保翠说,你先收着。

  我第二次见廖保翠,是在戴月权的“同教”黄成城的婚礼上。黄成城和戴月权在西山坪劳教所相识,都是在浦志强的代理和帮助下提前获得自由。但作为老上访户,他仍是铜梁县政府重点盯防的对象。他出不来,老婆廖保翠相对自由些,则趁着对方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廖保翠在婚礼上出现不久,当地政府就派人追了过来,她只好过来向众人告辞。浦志强和何三畏等人陪着她下去,对开车来接她的几个政府工作人员说,请多照顾廖保翠,最好帮她解决问题。当时有关重庆这些劳教人员遭遇的舆论压力非常大,地方政府工作人员都很紧张,听到这话,只能诺诺称是。

  同一年,在离重庆两千多公里外的沈阳郊区,一个名叫马三家的女子劳教所里,许多因各种情由而被带到铁门背后的妇女们,正在遭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她们发出的声音几乎从来没有被人听到过,直到遇到了我的同事袁凌。“走出马三家”的故事,如袁凌所说,“让沉默之物发声”。

  “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任建宇和唐慧案后,废止劳教的呼声高涨,而维护他们的人们,找不到任何一个正当的理由。

  此次三中全会的决定其实势在必行,只可惜的是,法律身影依旧阙如。同行苏永通说,劳教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他在这期《南方周末》刊登的文章所说,劳教之死,不仅要全国人大常委会作出废止决定,更应直接对劳教制度进行合宪性、合法性审查。

  如果没有这样的审查,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劳教走远了,类似于劳教的制度生存的土壤仍在。早在去年,律师斯伟江就曾提醒,小心在劳教身后,刑法中的口袋罪接替它的功能。近来种种事件显示,此言不幸中的。

  获得自由后,任建宇不乱说话,不乱发帖,他开了一家淘宝店卖当地的土特产,他希望攒够钱,举办一场足够对得起女朋友的婚礼。“我想要平静的生活”,他说。

  然而,女朋友遭到上司和同事的反复骚扰,对方声称要给她介绍一个“更好的男朋友”;有时候他走回家,或者出去和朋友聚会,也能看到身后暧昧不明的身影或远或近跟着他。即便沉静克制如他,有时候也忍不住要发脾气,有时候要想不明白,心情难免不好要喝点酒。

  每当听他说起这些事情时,我总能想到很多年前,在戈壁滩和荒原之上,那个在月光下追逐“监狱”的人影。有时候,为了生存,你不得不去追逐着牢笼;有时候,即便你出来了,这牢笼也会一直追索着你。但我最怕的是,即便身体出来,他们心里仍然负担着那个“监狱”。

  (徐潜川,《财经》记者,关于劳教的作品:《劳教废立之间》《二次劳教》《一个劳教犯的婚礼》《劳教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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