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以前都在乡下舅舅家生活,由姥姥照顾我和妹妹。乡下日子苦,吃肉不易,连我这样极端挑食的娃娃,肥肉也是肯吃的。有天舅舅说有肥肉吃,我和妹妹,表哥表姐,六个小脑袋一起凑到桌子上。我吃了一口,我吐了,我哭了。
到现在我也不肯吃冬瓜。看到它的时候,我就想,寡淡成这样的味道,大人们是怎么能把它跟肥肉联系起来的呢?我们这里带小孩不叫带小孩,叫“哄小孩”。“哄”带一点“骗”的意思,是说小孩子多半要哄着骗着才行。可我觉得小孩子真是骗不得,而且以冬瓜充肥肉,那不是骗,那是愚弄啊。所以我哭了,他们反而笑,说这小孩子不好哄。
上初中的时候,有次我磨叽着妈妈给我改一条裤子。那裤子又短又肥,我的要求是长而瘦。妈妈不肯答应,我磨叽了又磨叽,委屈得哭了。哽哽咽咽地吃完一顿饭,吃完就吐了。那天吃的是蘑菇炖鸡。
到现在我也不吃蘑菇。木耳、银耳都可以,这些年也可以多少吃一点干的茶树菇,别的蘑菇还是不吃,一吃就反胃。小孩子不仅不能骗,委屈也不能给他受。
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个女生身体非常不好,不知道有什么病。有次她问我贫血吃什么好,我说猪血里大约铁含量高些。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就发现她拿着一大块猪血豆腐,什么也不就,生吃,吓了我一跳。她吃的药很多,有一种有特别强烈的玉米味儿。玉米我喜欢,可化学玉米味儿实在可怕。
此后我多年不吃煮玉米,现在好了,还很喜欢。可是有次在医院里又闻到这熟悉的味儿,我寻味而去却什么也没有,让人觉得在做梦。
随着成长,有好多原来的障碍不存在了,不爱吃青椒的人也爱吃起来,不爱喝酒的人也喝起来。这一阶段嗜火锅,那一阶段嗜干果,似乎是可以主宰自己了。可是跟味道相联的东西,即使我们的视觉把它忘记了,可味觉还警醒着;主观不在意了,植物神经还在意着;心理上接受了,身体却拒绝着——而人对自己的身体最是无可奈何。
个人所有的癖好,少有找不到来由。所有我们认为已舍弃的过去,都潜藏着,在你以为忘却的时候提醒你,旧时情景再现。粘附于味觉的记忆是多么顽固啊。如同许多年后,雷雨初下的片刻,空气中微微土腥气,我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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