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蛋儿用花白的前爪把门扒开一道缝,留给我一个毛烘烘的背影。他双眼凝望溽热的黑暗,我知道他在思考。你以为只有人类才思考?——臭蛋儿这只垂耳兔正在思考。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他为空调房马杀鸡和房间外闷热的自由举棋不定。决断往往发生在顷刻间,他坚毅地向着黑暗拔腿就走,带着不会回头的决绝。隔着一道门,我听见他的脚丫踩着湿淋淋的空气。啪嗒、啪嗒。由近及远,由远及近——他骇然失色的圆影破门而入,径直倒在空调出风口底下。
这个夏天太热了,人都软成面条,站不住,坐不直,身子就知道往床和沙发上出溜。臭蛋儿晃着一身绒毛逡巡在冰箱周围,瞅准机会横下心往冷冻室里钻,一边用屁股顶住冰箱门。到了午后,整个兔已经化成一泡水,大脑袋垂在地上,白鼻尖不住抽搐,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扶都扶不起来,那样子像是昏厥了。
好几次回家,我在紧挨防盗门的脚垫上捡到他。他缩成很圆的毛团,头紧紧依偎着门缝,把自己托付给从门缝透进来的一缕微风。
再不开空调,感觉这只兔的命要保不住了。
要不是因为空调,我肯定不会发现一张长满绒毛的脸是富于表情的。伴随“滴滴”一声响,臭蛋儿那皱成一团的圆脸放出光来。他好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乐颠颠的步伐流露出一丝惊喜茫如堕烟雾的仓皇。他扑到空调前,狠狠把我的一只拖鞋摔到床下,另一只摔向墙根。
清凉让他产生幸福的幻觉。他倒着一对花白的前爪在地板上刨着,在本能的驱使下,以为自己置身于兔子天堂松软的土地上。他会坚持不懈地扑腾几个小时,最后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深深陷入挫败情绪。他滚到床下,制造隆隆巨响,小心确保自己的身影完全避开我们的视线。他继续辛勤开垦,把各种看不顺眼的零碎从黑暗王国里驱逐出去。这番努力卓有成效,拜他所赐,我们找回了很多被床下黑洞吞噬、久已不见踪迹的东西:两个洗脸盆,若干小箱子,几个被利齿撕碎的环保袋,我的一件染了黄渍的小衣服……东征西战后,他平静地匍匐而卧,后腿悠哉地从床脚的一边伸出来,花白的前爪从床脚的另一边探出来。他的脑袋却躲在阴影里,偏向一侧,一只闪亮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们,鼻子不动声色地抽动。
不多时他从床下爬出,踱到房门前,用嘴和下颌连顶带咬地扯开门。他遥望闷热无比的黑暗,下很久的决心,总归还是要冲入黑暗。自此刻起,他一晚上不断进进出出。在自由的闷热里吃几口兔粮,舔几口水,上个厕所,顺路薅几把墩布。这套动作像一笔画那样一气呵成,并且必然会以跌跌撞撞地瘫倒在空调房告终。
一阵养精蓄锐,一阵梳头洗脸,被凉风吹透的他抖擞精神,再一次准备向空调房之外的世界进发,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毛都透着意气风发。我们全家都被烦透了,敞开房门,按下空调遥控器开关键。“滴滴”声后,那张饱满放光的兔子脸蛋儿耷拉下来,一层愤怒的黑翳笼上他的脸庞。刚刚还强壮有力的前肢此时只能摇摇晃晃地勉强撑身体,他坐着,把写满谴责的圆脸对着我们,浑圆的额头上有一道苦闷的褶皱。他踉跄地回到空调下面,软软地侧身歪倒,身子因为气忿剧烈颤抖,脑袋紧紧贴着墙根,好像背靠着世上最后一丝温情和善良。熬不住多久,他甩着脚黯然离去,在某个有微微凉风的地方团紧身体。
他把自己放逐在尽可能远离我们的地方,甚至会失魂落魄地倚着垃圾桶躺下,好像清净可以带来清凉,好像能够以此拷问我们的良心。我疑心他在此刻会不会思考——“幸福都靠不住!”“美好都有尽头!”不过在一只兔子的世界里,很多东西大概都可以被忘记。他因清凉而忘记溽热,又因溽热而忘记清凉。不一会儿,他就被溽热裹挟而去,放松筋骨,四仰八叉地平摊在地面,显出安之若素的模样。
对于臭蛋儿,大概任何一个时刻绵延至永恒都是可以接受的。在酷暑之中,他常常并不奢望一丝凉风之外的东西。毕竟,除了追随穿堂风四处迁徙的本能,他对夏天无可奈何。我猜,在兔子的精神世界里,食物之外的希望并不存在。他沉默而坚韧地忍受着炎热,就像接受其他与生俱来、直至永恒的东西。他很明白自己所忍受的没有谁可以分担。
唉,在茫茫的宇宙中,他是多么孤独的一只兔。
每思及此,心生恻然。我能为他做点儿什么,除了举起空调遥控器,再次按下“开”这个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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