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围棋是一种怎样的经历?

知乎日报 高飞龙; 186℃ 评论

从小学围棋是一种怎样的经历?

图片:高飞龙 / 知乎

高飞龙,雕翎不腐,鼎镬不锈。

今年过年,翻出了很多少时比赛的老照片,和后来的一些新闻图片组在一起,串起了许多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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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过年的晚上把酒言欢之后,父亲总会醉眼惺忪的对我说:“如果你四岁那年,我不是送你去青少年宫学琴,而是送你去省棋院学棋就好了。”

生活是一条充满倒影的河流,我们总是在沈醉于水中的倒影和迷恋于远方的夕阳之间,不断的踌躇反顾,蹒跚着拔足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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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我和许多同龄人一样,被父母寄予了过高的期待,培养计划恨不得排到二十岁以后。

琴棋书画自然也是样样都象征性的沾了一下。

然而唯有棋,缘分最浅。

我在各种项目之间挣扎了很多年后,才在四年级的末尾上主动接触了围棋。

这也是我生平头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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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棋之初,非常的顺利,入门关没有给我造成任何麻烦。

浓厚的兴趣与执拗的耐心冲淡了持久的枯燥,异常好胜的性格和过于充沛的自信也给了屡败屡战无限的资本。

而严格说起来,我不是科班出身,而更近似于自学。

最开始时,我搜集来了市面上能见到的全部围棋相关的书籍,同时不错过任何一期中央五台的纹枰论道。

亲戚朋友里所有懂哪怕一点点的棋的人,都成了我进步途中的垫脚石。

然而,对于达到高水平的目标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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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来看,我最幸运之处在于生长在了最适合学棋的时空。

九十年代是中国围棋的最低谷期,不仅仅在于中国棋手的成绩不好,也在于国内体育界形势的动荡与旧体制的濒临崩塌。

作为竞技体育项目的围棋,经历了少年队时代的从诞生到衰落,渐渐被更新生的道场时代取代。

职业棋界生存压力大,很多职业棋手退段,各地优秀棋手纷纷出走。

而我所在的省市由于特殊的领导和政策,围棋发展受到了大力的支持。

借助政策之利,仅仅数年间,那里就聚集了一大批来自全国的优秀棋手。

他们后来成为了优秀的教练,又吸引来了自全国的优秀棋童。

后来辉煌之时,省赛少年组的含金量简直就像是小全国比赛一样。

那时当地的一大批棋童,现在很多仍活跃在棋坛之上。

上至世界巅峰,下至业余棋界,都有他们的身影。

而数年后随着换届后的政策变向,省队解散,围棋从竞技体育部被划归大众体育部,优秀的教练和棋童几乎尽数流出。

一时树倒猢狲散,夕日的辉煌只埋在了少数人的记忆里。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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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了这样的环境,使得我可以找到大量的比赛机会,也有机会接触到优秀的教练和老师,也有了和全国最优秀的同龄对手竞争的机会。

没有这些资源,只凭自己小打小闹,终究是不可能走到哪怕今天这个三脚猫的程度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是自己学习和训练,但时常有机会参加比赛,也由此认识了一些正路学棋的朋友。

还时常能蹭上一些高手的复盘,甚至偶尔还能有被一些老师指点方向的机会。

这所有的一切,帮助我在学棋的过程中躲开了各种陷阱和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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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两年,已记不清看了多少书和节目,打了多少谱,又蹭到了多少复盘,只记得那时实战的经验异常的匮乏。

我能避免自己学棋的方向“不正”,却避免不了成为“书房棋”。

毕竟一年到头的比赛再多也就那么几次,而你能蹭的到复盘,却不可能蹭的到训练啊。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棋力的上涨速度依然不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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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棋两年时,参加了一场真正大规模的高水平比赛。

我在赛场上输的一败涂地,又被不同的对手屡次言语羞辱。

少年幼稚而卑微的自尊被一扫而尽,胜负世界的残酷狠狠的刻在了心房上。

我学棋的方向和训练的方式都没有硬伤,自以为付出的也足够多,天分也足够好,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样的失败。

面对这样的心理落差,我最终的选择是认输不服输,坚信今天输不等于明天输。

以更疯狂的投入和付出来追赶,几十本棋谱和老版定式大全的四千多个变化图是当年汗水最诚实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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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很快,我升初中了。

家里也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

到了青春期的我一夜长大,懂了很多事,也开始在新的学校里疯狂学习。

翻的发黄的几十本棋谱被推到了书柜的最远处,被棋子敲打出千万个凹痕的木棋盘也被束之高阁。

我也不再参加比赛。

后来回想,可能选择放弃的种子在那时候就已经深埋心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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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末尾,面临一场我非常想参加的比赛。

父亲在和我长谈许久后,选择了支持我。

支持我最后一次参赛。

因为是最后一次,父亲每一轮都陪着我上赛场,给我拍照留念。

我自己也对每一盘、每一步棋都倍加珍惜。

就像某位前辈大师所言:“要将每一步棋都当做人生的最后一步棋去下。”

奇迹发生了。

我的棋力涨了至少四个子以上。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认真下就能涨棋,而且一盘比一盘强。

虽然仍然会遇到一些强到怪兽一样的,无论如何都下不过的对手,可是几乎每一轮过去,我的棋力也都在以视觉可见的速度向前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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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当我学生的家长问我为什么孩子很努力的学习和训练,路子也没错,却很久都不进步的时候,我就会提起当年我的那段经历。

围棋盘上,是最讲道理的地方。

根本就没有什么奇迹发生。

我之所以能发挥出那样的水平,又能一盘一盘快速的进步,是因为我在那之前已经有了长足的坚持和积累。

我早先在理论和死活题上的大量投入,由于实战经验的短板,而没有很快的体现到棋力的进步上来。

而当我一夜成熟,上了一年初中,也懂了很多道理之后,不仅大局观上一日千里,夕日因难懂而囫囵背下的那些变化和棋理,也突然间在脑海中活络了起来。

所以说守株待兔才是荒谬的,因为从来都没有完全脱离必然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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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豁然开朗的我,性格上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精光盲目四射的锋芒开始能够内敛,也懂得了和他人攀高比强、争一时长短的幼稚。

慢慢的学会了笑对羞辱,渐渐懂得了什么是应该在乎的,什么不值得在乎。

这些收获,难说有多少是由于自然的成长,又有多少是收获自棋盘之上。

而要说那次比赛最大的收获,是经历和朋友。

正如后来屡次和朋友们的笑言,在那次的赛场上赢了我的人都打上职业了,而输给我的人却都埋没了。

其实也并非真的埋没,他们离开围棋后,在学业乃至后来的职场中,也都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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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后,我和父亲接到了多位老师的橄榄枝,希望我辍学而到棋院去,为打职业而训练。

惊讶于我突然间的突飞猛进的父亲也对开始的判断有了一丝动摇。

但在一番思索和讨论之后,父亲最终还是说服了我彻底放弃。

那时候大环境的状况和思想不如现在这般开明,没有几个人相信棋和学业可以兼得。

我绝无可能放弃学业,却又不忍放弃围棋。

我也提出了半上学半下棋的方案,但却被父亲以“狗熊掰玉米”轻易的打败了。

我也妄言过自己有天分、肯付出,有自信下出来,却又被父亲用我某一轮对手的例子无情的戳穿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父亲与我的谈话从所谓有的慢。

慢只因选择之不忍,与艰难。

而时过境迁,早已对错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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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某一轮过后,旁边看了我比赛的某位老师问我的老师是谁,在得知我是自学之后惊讶到完全不信,继而笑着问我愿意不愿意到棋院来。

我没有给出答复。

而如果不是事后身边的小伙伴告知,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那就是曾经和陈老、聂老一争天下的人物。

至今思之,我仍然感念当年黄进先老师对我抛出的善意。

这对黄老师来说可能只是某次比赛的一个小花絮,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而对我来说,却是对我“多年不懈努力”的极大肯定。

正如每张段位证书上写的那句套话一样。

虽然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不会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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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稚嫩的少年收拾起曾经的欲念和情怀,将那段历史深藏在心底。

那个时代不似现在,那时当你离开围棋的世界之后,平日里生活的世界里几乎见不到围棋。

我也不再关注,不再接触,不再提起,甚至不再想起。

那些熟悉的一切。

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几乎都不知道我有那样一段历史。

我的生活里,好像彻底消失了一块内容,甚至曾经的痕迹都被深深的埋藏。

少的正是今日凌乱的这篇里,散漫串起的我生平有关棋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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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围棋的我很快找到了新目标,将所有的念想转移到了数学竞赛上去。

就是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一个最为类似的战场。

而后来反反复复的许多年后,我经历了各种失败、落榜和退学,已经一身枪眼之际,又想起了围棋。

觉得被生活开了玩笑的自己正挣扎在中二期:

“我付出了那么多,抛弃了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换回来。那对不起,我要将丢下的东西再找回来,好歹翻个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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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捡起棋来是何等困难的事,这是每位曾因为高中而短暂放弃围棋、又在上大学后想捡起来的人都体验过的。

更何况我是生生满满的扔掉了六年。

我开始在网上下棋,最开始是少年记忆中的“清风围棋”。

我申请了 14k,而当时并不知道这个级别的高低。

一败再败,14k 的对手下不赢就找 15k,甚至 18k。

九连败。

我明明觉得对手根本不会下棋,可我就是赢不了。

拿起鼠标就不知道往哪里放,根本不知道怎么下。

对任何一个曾以职业为方向的人来说,那种痛苦的感觉是无以名状的。

任何形容词都不足以修饰那种难过。

父亲问过我,你这么难受,为什么还要把棋捡起来?

你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吗?

我答道,我想的很明白,并不仅仅是赌气和不甘心。

我想将来藉此认识更多的朋友,毕竟下棋的朋友里值得认识的很多。

再有一点,虽然东风早就过去了,但我还是很好奇自己此生的上限到底在哪里。

父亲闻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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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就像武侠小说或是电影里常常刻画的那样,主角因种种缘故丢掉的实力逐渐复苏了。

赌神和阿呆恢复神智了,大圣归来了,梁霄的功力在顺着“三成”、“五成”、“七成”直线的恢复。

在棋子与棋子的碰撞间,在我不断点击“认输”按钮的过程中,很多记忆渐渐呼啸而来。

封堵棋力的冰墙如多米诺骨牌般破碎着沿途倒下,里面封存多年的棋形、计算和棋感甚至在梦中都能蹦到我眼前。

大概五十盘后,我换到了弈城,从 1 段重新开始。

又是大概一百盘后,我直线打上了 7 段,终于停了下来。

至此方知,我应该是完全复原了。

而当年放弃时的棋力,大抵也应该是超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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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长,习惯了网棋的读秒的我很快也学会了网棋的随手。

我从 7 段掉了下来。

初次掉段就和人生许多其他的第一次一样,第一次之前想着决不能发生,发生后痛苦不堪,而第二次第三次之后便习以为常。

而日渐习惯的麻木感导致的不争,也许有一天又会重新变回平易的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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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换个路子,重新去参加线下的比赛,并很快发现在比赛中,随手会少很多,棋力也会强不少。

某次比赛上,我受益于一位后来亦师亦友的大哥甚多。

他是曾经非常有名的冲段少年,冲段失败后日渐成为了地方上的一方名师。

在一次他给我复盘结束之后,他对我说:

“你的棋太薄,又没走到空,毛病太多。”

这句评语看似平庸,当时对我来说却简直振聋发聩。

我回去反复的思量这三个点,又反复的打我比赛时的几盘棋,颇有所悟。

此事后,我的棋力大概涨了一个子。

那时我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很多问题都想不明白。

这评语,不仅仅对棋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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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时,和几位朋友组队代表学校去参加大学生应氏杯,自此开始了年年应氏杯的历程。

在此过程中,又认识了很多的新老朋友,棋力大概也又涨了一个子。

棋圈其实就那么大,“你认识那谁吗?”“啊当然认识啦!”

最多七次邮件的传递就可以从世界上的一个人到达任何另一个人。

而在围棋界,能满足这种传递的最多次数是,两次。

也就是说,任何一位我不认识的棋手,我们之间必然有共同好友。

一个挨一个的认识过去,你就认识了几乎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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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数年间,我在工作之余仍然年年流连在一些比赛的赛场上。

尽管身旁的队友不断换人。

平日里也时常和一众实力在同档次的朋友在网上练棋。

如此大概两年,棋力大概也又涨了一个子。

在此期间,自己的状况也不断的好转,渐渐走出了人生的低谷。

而当我重回校园读研之后,再次把棋丢下,而棋力渐渐退却,这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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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们经常说,对我们这种自小就以职业为目标而学棋的人来说,快乐围棋就是个伪命题。

我们生尝过胜负世界的残酷。

赢棋很麻木,输棋很痛苦。

而当我自己走出低谷之后,生活的道路渐渐开朗。

也终于慢慢的可以平复掉输掉比赛带来的刺痛感。

此际千情万绪,终归一个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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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各有不同,从小学棋的人亦各有不同。

每个人的经历和领悟都是独家的精彩。

总有人喜欢问我们这么多年学棋下棋的收获是什么?

哈哈,你说呢。

那些残酷的胜负,那些残忍的淘汰,遮挡不住挂着泪的笑容。

盘上不朽的正气,子间鲜明的对错,正是世间最朴素的道理。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还有那些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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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面对着自己的学生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将自己的三观和道德融入棋中传给他们。

而每当此时,当年那些老师们的声音就会在我耳边徘徊高唱着:

“不要怕打劫,这个棋就算劫财不利也要打上去!这是你的气节!”

“你怎么能在二路下这么多棋呢?你的骨气呢?”

“抓子滑子就是不尊重对手,也不尊重围棋,更不尊重你自己。”

“下棋和做人一样,讲究一个‘正’字。”

......

三日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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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我看到自己学生在棋盘那边迷惑而渴望的表情,就看到了十五到二十年前的自己。

“老师的老师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老师,您的老师怎么说过那么多话啊。”

“因为那都是不同的老师说的啊。”

“那这句话是谁说的啊。”

“是你老师——我说的(●'?'●)。”

“老师我能不能说啊。”

“你也可以说啊,只不过你说的未必对就是了。”

“那怎么知道对不对啊?”

“你要自己试试看啊(●'?'●)。”

“那老师您和您的老师们说的应该都是对的吧?”

“当然不是啦,这世界上怎么有可能有人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呢?李世石下的每步棋都是对的吗?”

“这个我知道,他也会出错啊!可那怎么办啊?什么才是对的啊?”

“所以你都得自己试试看才知道啊(●'?'●)。...

...当然,不要忘了一个‘正’字。”

后来看《棋魂》,看到那句“我们的存在是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时,我愣住了,继而忍不住笑了。

梅泽大姐,您真是不负加藤先生的遗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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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离开了教学,可我并不觉得我第二次做了逃兵。

就算将来从事的工作与之毫不相干,围棋也不会离开我。

围棋是我人生的 n 分之一,仅仅是 n 分之一而已。

但这也是不可缺少的 n 分之一。

刻在心头上,也融到血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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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正巧是李世石的生日。

虽然他早已不再是天下第一,但能由他来迎接新时代的撞击,来连接过去与未来,还是令我稍有欣然的。

那是怎样的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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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天启”之前的丙申年庚寅月癸未日

注:以上照片版权分别属于我父亲、某报社未知记者、我前队友、前搜狐体育记者方先生、台湾清华大学某方、前新浪体育记者李先生、知乎围棋 2015 年“棋 club”所有与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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