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复医院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乔言刚刚从查询机里钻出来。像往常一样，胃部隐隐作痛，有种想要干呕的感觉。
助手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您不要紧吧。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没事，老毛病了。”
乔言摆摆手，拿起办公桌上的马克杯，喝了几口温吞吞地红茶，这才觉得胃里舒服点。
手机在这个时候发出了震动。
屏幕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乔言愣了一下，按下接听。
精神康复医院的工作人员以平静的口吻告知了他阿熏离世的消息。
“常时间服用精神类药物致使她的免疫系统出现了问题，这一年来更是越加严重，并发症频出。今天早晨，阿熏在准备手术前，无法正常呼吸的情况下关掉了呼吸机。”
“……”
“虽然身体情况不太好，但精神测评方面接近正常人的水平。近两年以来一直都很稳定，再也没有过自杀倾向。这次在活动日外出时她突然发病逃跑，才导致……出了这样的事故，我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和疏忽。”院方没打算推卸责任。不过话虽这么说，但入院时就已经签署了免责协议。
要知道，很多精神病人都有着自杀倾向，除了严加看管和药物治疗外，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乔言亲手照看过阿熏，心里对此再清楚不过，因此没打算就这件事指责院方。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阿熏还是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么。
想起她清瘦的面孔，乔言感到胸口一阵揪心的难受。
“遗体就按照常规的流程举行后事吗？”
“……”
“先生？”
“……”
“先生，您还在吗？”
乔言回过神来：“啊，在。在的。”
“遗体就按照常规的流程举行后事吗？”
她指的是遗体火化以及灵堂告别仪式等一系列后续服务。
“不。”乔言鬼使神差地拒绝道，视线则落到了那台查询机上。
“那？”
“先帮我办理记忆查询的手续吧。”
按照章程，乔言和院方核对了一些必要的信息后，便挂断了电话。
几年前，记忆查询这项服务正式面向大众开始使用，如今已经不算是什么新鲜玩意了，大多数人都为自己上了这项保险。
人在死后，只要躯体完整，就可以查看死前两到三天左右的记忆。当然，记忆是一个很宽广的概念，这里所指的仅仅是逝者可以感受到的画面和声音而已。思维活动或是情绪、逻辑、触觉等都还无法实现。所以与其说是查询，倒不如说是对人类形象记忆的一种提取。
乔言就供职于一家与此有关的科学研究公司。在这，他算是元老级别的人物，如今的工作正是负责开发记忆查询的适用维度。逝者的记忆千奇百怪，大多数都会让人感到压抑。乔言见过溺水者的挣扎，也见过从高楼坠下的瞬间，甚至曾经通过查看杀人现场协助警方指认凶手。
认识乔言的人都说他很会调节心态，所以才能适应这份并不轻松的工作。他自己却并不这么想，说乐在其中多少有点夸张，且对逝者不敬，只有保持对窥视他人隐私的好奇心才是坚持下去的关键。
几个小时之后，阿熏的遗体被送了过来。
乔言觉得她比生前与自己最后一次碰面时还要消瘦，纤细的身体上穿着一套白蓝条相间的病号服，平躺在木棺中，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望着她毫无生机而又无比熟悉的脸，乔言感觉到自己的鼻子一阵发酸。
助手诧异的看着他，那表情像是在说，原来你认识这个人？
是的，不仅仅是认识。
阿熏曾经是乔言的妻子。
2
乔言和阿熏是通过那种单身联谊会认识的，两人都不属于能说会道的那种类型。因此当一同参与聚会的同事得知二人没过多久便正式确立关系时，还大吃了一惊。
交往的一年过程中，虽说有时会小打小闹，但却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情感危机。彼此都觉得在一起很踏实、很舒心。于是二人便趁热打铁，趁女方还未错过婚配年龄的情况下举行了婚礼。
那时的乔言还在大学里搞生物研究，阿熏则是一名普通上班族。两人家境都不算富裕，婚后便住在学校分配给乔言的房子里。
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二人却都觉得十分幸福。一开始乔言对阿熏说出房子的事时还怕她不开心：
“只能委屈你先跟我在大学里住一段时间，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搬出去住。”
“家属区很好呀！大学里有食堂，有体育场，周围还都是年轻人，不知道要比商品房强多少倍呢。”
听了妻子的话，乔言心里暖暖的。因此每当他有空的时候，便会拉着阿熏在校园里转个不停。
“喏，操场南面的那栋楼就是‘文渊楼’，我就在那里上班。”
“每天就在那里搞研究？”
“是呀。”
“可我记得你是搞生物研究的吧，为什么这栋楼起了个偏文科的名字？”
乔言解释道：“那只是它以前的名字，这栋楼曾经着过大火，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
阿熏抬头望向乔言。自从住进大学里，类似这样的场景她几乎每周都要经历。老公似乎对学校的历史颇为了解，总是喜欢介绍个不停。阿熏对此并不厌烦，反而有几分喜欢。周围的路人大多是抱着书本的大学生，偶尔还会经过几对情侣。恍惚间，阿熏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上大学的时候。
自己的人生正是从大学起才变得顺利起来的，她心想。
阿熏很小的时候，父亲便不知所踪，母亲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却含辛茹苦的将她拉扯长大。从小学到高中，她几乎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考上大学也是那个年代出生在贫苦家庭的孩子的唯一出路……
好在都已经过去了。阿熏回过神，耳边传来乔言温和的声音，“……经过重新修建，才成了现在的五号楼，‘文渊楼’也只是老校友们的习惯称呼罢了……”
半年后，阿熏怀孕了。两人当时对此没有任何准备，但商量之后还是决定把孩子留下。
乔言为了多赚些钱，便去了校办企业工作，平时加班的情况逐渐多起来。
阿熏先开始还能适应，但渐渐地，也对此表示不满。每次看到深夜而归的乔言，总是对他怒目而视。
“又这么晚，干脆住在公司得了。”
“项目接近尾声，怕出什么错误，就和大家伙又开了个会。”
“总是有理由。反正我也不知道你那么晚到底干嘛去了。”
乔言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本就又困又饿，此时还听了一顿数落，不由得气从心生。但他也知道怀孕的辛苦，有时还会想，若是换成自己的话说不定根本坚持不下来，于是便一笑了之。
过了几周，乔言正在公司开会，手机突然在他的兜里震个不停——是妻子的号码。一瞬间，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时候打来，会是什么事呢——
他走出会议室，接通电话。
“喂，老公……”听筒里传来了阿熏的声音。
“怎么了？”
“这……这……你现在能回来吗？”
阿熏的声音微微发颤，乔言没来由得一阵紧张。
“出什么事了？”
“总之……你先回来。”
电话里，阿熏似乎已经哭了出来。
“是孩子吗？孩子怎么了？”
“孩子可能没有了……”泣不成声地回答让乔言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冲出公司，叫了一辆出租回家。
推开老旧的家门，乔言急匆匆地跑进卧室，嘴里喊着阿熏的名字。房间里非常暗，窗帘没有拉开。阿熏正蹲坐在角落里，屋中弥漫着奇怪的铁锈味。
乔言下意识地用手去拉窗帘。
“别打开！”阿熏喊道，这使乔言急忙缩回了手。
“怎……怎么……”
他这时才注意到了气味的来源——是血迹，地板上散落着一连串的血。
是流产？
乔言深吸了口气，上前抱住妻子，阿熏的身体在他的怀中不停地颤抖着。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乔言都尽量留在家里陪伴妻子。可阿熏要比他想象中更加坚强，除了头几天总是默默地流泪外，之后便恢复了怀孕前的样子。唯一的变化则是，话依然很多。乔言没把这当一回事，反而觉得多说点话对阿熏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两个月后，乔言在楼道里碰见了同住一层的学长。
对方的语气十分担忧，说是阿熏近来变得有点古怪。
“古怪？什么意思？”乔言问道。
“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她一个人在楼道里徘徊，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我跟她打招呼，她也没反应。”
“不会吧。”乔言下意识地反驳道，“是不是在打电话？”
“不太像耶……”学长拍了拍乔言，”总之你多注意下吧。”
接下来的几天，乔言一直留心观察着妻子，但接触下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有一天夜里，他被卧室外的声音吵醒。
走到厨房，只见阿熏系着围裙，像是在做饭。
“阿熏……你怎么不睡觉……这、这是在干嘛？”
“给孩子做点饭。”
“这么晚了，做什么饭……什么孩子？”
阿熏闻言，嚎啕大哭起来，随即又开始打砸厨房里的东西。
乔言吓得睡意全无，赶忙制止，谁知阿熏却又突然问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这么又哭又闹地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累了，阿熏总算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乔言便带着妻子去了医院。理由是复查一下流产后的身体是否痊愈，阿熏也就同意了。但到了医院，乔言却硬拉着她去看了精神科。
诊断结果为癔症，甚至有朝着精神分裂发展的趋势。
“以后最好不要让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医生特意嘱咐道。
乔言立刻通知了阿熏的母亲。
老人家一听之下，十分担心，当天便乘火车从老家赶了过来。
从那以后，乔言便和岳母轮流照看着阿熏。
阿熏大部分时间都挺正常，不过只要独自待上一会或是周围太过安静，便会莫名其妙的发起病来。一开始只是胡乱说话，幻想自己是电视剧里的主人公。到后来她经常趁家人不注意，偷偷跑到街道上大声唱歌，甚至拉着一个人就说是自己的孩子。
病情日益严重后，乔言不得不将她送到了医院。
住院期间，阿熏一直对老公和母亲心怀愧疚。因此，只要脑子还清醒着，她就尽自己所能配合医生，积极治疗。
过了半年，阿熏总算慢慢恢复到没有幻想和攻击症状，乔言便将她接回了家。
回来后，阿熏提出了离婚，因为得了这种病，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又复发了。她自己的想法是没有人愿意娶一个疯子当老婆吧。
可这个提议遭到了乔言的坚决反对。为了让妻子尽快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他还托朋友帮阿熏找了一份工作。他觉得有事情可忙，阿熏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阿熏没再出现过异常，不过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简直像是变了个人。在单亲家庭长大的阿熏一向不善言辞，与人交往也是小心谨慎，可病好后却变得大大咧咧，跟谁都自来熟。
乔言还从朋友那里听闻，阿熏在公司工作积极，人又热心，和同事们相处得很好。
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喘口气时，阿熏第二次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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