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空间,这都是很大的词,也很抽象,但未必要比类似时代、世界这样的词更难理解一些。尤其是,当它们和文学摆在一起。
空间是肉身所在,也是文学所系。文学即感受这个肉身共存的空间里自己与其他鲜活生命之间的关系。杜鲁门·卡波特有一部小说叫做《别的声音,别的房间》,文学,就是去努力倾听自我之外的别的声音,去尝试走出自己的房间,走入别的房间。鲁迅在去世前不久写下文字,“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卡夫卡说,“在你和世界的斗争中,要站在世界这边”。这些,是文学。我们在这个满是肉身的空间里长成,一点点去认识生存的世界,认识世界的暗面、他人的难处、幽微复杂的人类心灵,同时,也反过来,通过世界和他人来认识自己。几乎所有杰出的现代小说都在教导我们,一个人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甚至你自己也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而所谓的“认识你自己”,倘若不流于一句空话,那么它也一定要有一个坚实的认识媒介,这个媒介,就是我们生活的这具体的空间,是这具体空间里的他人。文学,就是从“我”出发,一点点逆向“你”和“他”的过程。
现在的人受线性历史思维的影响,总是有一种时代焦虑感,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融入不了未来。但凡少年人的骄狂、中年人的委蛇、老年人的封闭,都与此思维有关。这种焦虑与担心,放在经济和政治领域,放在诸如此类的和人类个体短暂年寿密切相关的领域,还情有可原。但若放在文学领域,那就几成虚妄。因为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和不努力,关心和不关心,我们本就一直在这同一个时代里,这种时间性是先天赋予的,如同水在水中。进而,不存在一个作为对象需要去或逢迎或反抗的所谓“这个时代的文学”,因为这个时代并非一个客观对象,而就是在生活在这个时间段里的每个人的身上。托马斯·曼去美国,别人问他德国文学,他说,“我在哪里,德国文学就在哪里”。同样,我们这个时代中最优秀的人在哪里,这个时代的文学就在哪里。一个文学写作者要焦虑和担心的,是他自身还不够优秀,还不够优秀,而并非能不能跟得上一个莫须有的概念股一般的时代。
但在每一个短促的时代之上,还有时间。按照现代物理学的说法,时间并不是一个绝对的存在,它意味着的,是某种关系,是在一个物理量和另外一个物理量的纠缠中才出现了时间这个概念。这种恒久存在的关系,和纠缠,和文学有关。文学就是要从具体的时代、具体的空间中人与人的关系纠缠出发,进入更广阔绵延的时间,也就是,进入过去的关系之中,和那些死者纠缠在一起,让不断流逝的过去和始终正在进行中的现在纠缠在一起。让·热内说:“我不太能理解艺术中所谓的创新。一件作品应该被未来的一代代人理解吗?但为什么呢?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要使用它吗?用它来干什么?我不太明白,但我却模糊地认识到,所有的艺术作品若想达到最高境界,必须从创作它的时刻起穿越千年,带着无限的耐心和专注,尽可能连接起满是死者的远古之夜,这些死者将在这作品中认出自己。艺术作品不是留给一代代孩子,而是赠与数不胜数的死者的。他们赞赏或拒绝它。”
我又想起那些沉默的鱼群。每到产卵季节,它们就奋力逆流而上,回到河海的上游,在那里交配,产卵,并且死在那里,而一代代新的生命,却就诞生于这样逆流而上的斗争和死亡里。
(载《文汇报·文艺百家》2015.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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