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 · 上执行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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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食堂 · 上执行庭

图片:Cecilio Hsieh / CC BY-SA

匿名用户

再过大约半年,我就是一名父亲了,好激动。请允许我作为一个法官的儿子,一个即将成为法官的准爸爸的身份来回答「如何面对自己受到的威胁」这个问题,谢谢。

我出生的那个月,我父亲考入了我们那个城市的市级法院。第一个月实习没有工资,我妈妈休产假也没有工资,我出生的费用是我舅垫付的。我姥爷依旧看不起我的父亲。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父亲出差,母亲上班,幼儿园都是我自己回家。一天放学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来接我,我记不得她说了什么,大概是你爸爸让我来接你什么的,我跟她走了。再往后我不记得了。最后我只模糊的记得,我父亲闯进了那个四合院,带走了我,大声斥责,然后我被我父亲带回去了。回家就是一顿暴揍,然后我好像被带去吃好吃的了。没错,神经就是这么大条……

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是,我爷爷毅然决然内退,专职来接送我。这个有专职司机的人,天天嘎呦着三轮车当起了我的专职司机,一直到我小学毕业,然后开始接送我弟弟妹妹。现在想起来,也许就叫做绑架。

那时候我父亲被调到执行组(后来升为执行庭现在叫执行局)。

小学的时候,留作文:我的父亲。我那篇作文是在作文书上抄来的,因为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写。落俗套了吗?执行工作难可能从事这行的都明白。有时候半夜,能听见客厅开灯声,我父亲匆匆收拾东西就走,可能去本地蹲守也可能是外地。我六年级那年,我父亲走时我是小学生,回来的时候已经我已经是初中了,让我知道父亲音讯的只有天南海北的明信片,从新疆到江苏,从海南到免渡河。

初中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个孩子,比较装爱呲牛逼。我们俩是一个值日小组的,走的比较晚快六点半了。学校规定六点半净楼熄灯,我们刚走到地下室准备骑车子,突然灯就黑了。那个小伙子发出怪叫,把我吓的不清也,我打开手电,那哥们才恢复正常。第二天那个小伙子告诉我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也因此成了基友。

初二的时候,家属院里来了一队公安局的车,带走了一个人,也是法官,住在我家楼上。这个法官有个女儿,比我大两岁,我叫她菲菲姐,我妈妈特别喜欢她,长的很漂亮,对我特别好,就是我的女神。这个法官应该是民事庭的吧。那段时间,整个院长都低沉着,我妈每天都上楼陪那个法官的媳妇儿聊天,甚至有时候就睡在他家。我也没有见过菲菲姐,再后来,他们家就再也没有人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对于神经大条的我,或许就逐渐遗忘了。

高中的事情,因为纪律原因被老师发配后面,认识一个八卦姐,八卦姐父亲也是司法系统里的,好像是公安局。在她嘴中我得知了真相:

基友是因为小时候被绑架过,大概没有我神经这么大条,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这也和他父亲有关,他父亲是反贪局的局长。

菲菲姐是……是被人强奸了。他父亲判一个民事纠纷,得罪了 B 社会,B 社会打击报复,就……他父亲一时冲动私自和一名警察抓到这个犯人,也是一时冲动,打死了这个犯人。最后这个法官被判死刑,警察死缓。菲菲姐跳河了……当时菲菲应该十六吧,正是花季。

愿天堂安好。

高中毕业之后,准备去北方某大学学习法律,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一直对法律有浓厚的兴趣,并自学很久。父亲第一次强烈反对我,不允许我去那个城市的大学,更不允许我去学法律。最后,我去北方另一座城市的某大学学习工科某专业。

研一夏天,父亲查出来肝癌晚期。腹水严重,肚皮几乎都快是透明的了,医生不同意手术,采取保守治疗。明天推着父亲去引流,家里离着医院很近,我走着推着我父亲去,这是我第一次有这么长时间陪着父亲,第一天去的路上,我们父子之间沉默无言,可能是太久没有交流过了。

做完引流,可能父亲觉得好受些了。

“我听说你在上大学期间修了法学双学位,你真的对法律这么感兴趣?”

“老妈说的啊,是啊,可惜,现在法学不招非法本的学生了,我研究生还想报法学呢。”

“真这么喜欢。老爹不是不想让你学这个,这行不好干啊。……你真的不喜欢现在这个专业?”

“嗯……不喜欢。我想学法律。”

“……学吧,老爹支持你现在。不过,转行穷三年,你能受得了吗?你现在学的这门好找工作,要是有一天老爹不在了,你也能靠自己养活家里。”

“这个……我再想想。不过,我已经通过司法考试了。”

“哦,什么时候。”

“今年。”

两个月后,腹水减少,只剩下骨架的父亲要我推着去他单位。在家里,父亲执意穿上制服,虽然他已经撑不起那身衣服,西装不再笔挺,脚也因为浮肿而不得不换上我的皮鞋。

走在法院的走廊里,不停的有人叫着“X 局”,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已经是执行局长。到办公室,父亲的书记员过来,将文件一个个放在桌子上,然后准备一个个递给父亲签字,父亲摆摆手:“我有儿子呢,你忙去吧。”

书记员走后,父亲对我说:“你老爹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再多一点都不可能了。来,扶着我,手怎么老哆嗦。”签完文件之后,父亲抽出一张递给我:“你去把这张交给院长。”我记得好像是申请赔偿办补助的一张文件。

这个案子是涉及到一个村子拆迁款的问题,大概是因为女儿外嫁没有迁户口,但是拆迁补偿却没有她们的,其中一户丈夫患病丧失劳动力,儿女上学,父亲申请希望能够免除他的执行费,因为民事纠纷往往没有免除诉讼费和执行费。

回家后的第二天,父亲开始神奇般的兴奋,不停地笑,给我讲好多他遇到的事情,有时候捶脑袋,整整讲了一个晚上。凌晨六点,父亲说困了,要睡觉。醒来八点,父亲开始意识昏迷,不能分辨我和我母亲,赶紧送到医院。医生说,这是肝性脑病的症状。黄疸增高,眼珠黄色,不能言语 ,只会撕咬和抓挠,将自己手臂抓出血痕。三天后,父亲去世了。三年后,我给父亲买了墓地,入土为安。

父亲去世后,我去父亲单位整理遗物,发现一次二等功荣誉证书。陪着我的书记员给我说,在几年前,父亲去某地执行某企业财产,企业老板暴力抗法,用猎奇当场就轰翻一名法警,我父亲冲上去翻过墙将企业老板制服。我父亲更多的时候在我心里是一名书生,爱看书,会写毛笔字,却没有想到父亲原来也可以这样勇猛。这件事发生的地方,恰恰是我一开始准备报考的大学所在地。法官不同于警察,他们往往不配枪也不进行训练。

我回到学校。通过朋友,将绿本挂在一个律师事务所。正如父亲所言,我只能选择继续学习,早点就业。

第二年,国家允许非法本考生报考法律硕士。

我犹豫了,回到家里,我和母亲商量,母亲却告诉我,家里的钱几乎全部被我姥姥以看病的名义借走至今未还,家里供不起我再次考研。

父亲的遗产并不丰厚,家中的积蓄更多来于我母亲的收入。我母亲在某国有单位工作。我面临着工作结婚的时候,我竟然身无分文。

我来到我爷爷家,爷爷说,早知道这件事,并且希望不要怪我妈,我母亲过于善良,在孝顺老人和为人并没有什么错。我和我爷爷商量是否放弃现在的学位去攻读法律硕士。我爷爷交给我一方纸,上面是我父亲的毛笔字:行心是,图心安。爷爷说:

“那年,我和你爸说你的性情。你爸说你做事魄力不足,谨慎有余。就写了这笔字,我把他留着到现在。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我选择了考研。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学校,办理退学手续,租房子准备考研。

因为是第一年的原因,为了更好的联系导师,掌握考试方向,我选择了我女朋友所在的大学。

我女朋友在中国南方的一所政法类大学读涉外法务方向的法学硕士。我们是小学同学。

我顺利考上了研究生,并同一年我拿到了红皮律师证。

一直到第二年,我妹妹给我说,我爷爷把我妈妈接到他们老两口那儿,好像是因为我姥姥逼的我妈没有办法了。

重新开始研究生生涯,而我女朋友已经念完硕士。女朋友准备考公务员。

在硕士最后一段时间,我们导师找我,因为我的工科本科学历,将我推荐给了一个当事人,当事人是某跨国企业。当事人见到我,甩给我一打大约二十厘米高的资料,然后说:一个月我再来。

资料全部用英语写成。虽然我语言天赋很低,但是大学期间学习过工程英语,所以大部分资料还是可以看的明白。但是涉及到法务部分就没办法,我只能求助女朋友。

我们两个抱着字典,跑到隔壁的一所工科大学图书馆,开始积极准备这件案件。

就这样,女朋友牺牲了考试时间陪我看明白了资料。

案件很简单,普通的专利纠纷,可是当年并没有知识产权专业律师。

案件结束,我得到大约 60 万的报酬让我着实心花怒放了一把。

毕业后,我回到家乡买了一套不大的房子,给父亲刻碑,正式入土。儿子不孝。

考进市级法院,当一起进来的同事喊着这哥那哥,这局那局,我不得不叔叔叔叔的叫着。

两年的初任法官生涯结束,领导找到我:

“实习结束了,你打算去哪里。”

“听领导安排。”

“小子不老实。你说就行,不是给你开后门,其他人都问过了。”

“执行庭。”

“嗯。执行庭不好干啊,还得再拜师,最少一年啊。真的要去?”

“希望领导批准”

“为什么?你父亲?”

“对,我父亲。”

 

今天是我休假的第三天,四天后,我就是一名正式法官。

父亲,你牵挂的孩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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