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DAK是毫无意义的,如同婴儿的叫声一样没有意义”。
位于纽约上州的罗切斯特(Rochester),号称“面粉城”、“花城”,更合适的称呼应当是“柯达之城”。因为这里正是“昨日帝国”——柯达的心脏。
暮秋时分,沿着珍尼西河(Genesee River)的步行通道观赏奔流的瀑布(High fall),一回头便望见印有KODAK金字的柯达全球总部,103米的高大建筑立在一堆外立面生锈的废弃厂房之中,突兀且坚硬地划破了天际线。在阴天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柯达公司曾经雇佣了一大半儿的本地人,那时候,就算在这儿扫地都觉着光荣……”,我的朋友介绍说。“现在总部雇员没剩多少……股票一度跌到1美元以下。”
眼前这座柯达大楼,1914年建成后保持纽约州最高建筑记录长达五十年。乔治·伊斯特曼先生(George Eastman)曾在此地建立了一切,他创造了大众摄影的巨浪,他获得了数不清的财富,捐赠了大学、建立了医院、公园、研究所……一切,一个真正的帝国。
此时此刻,灯塔般的柯达总部看起来像个宁静的废墟。“一只恐龙躺下了”我说。“别忘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这是柯达……”朋友指着大楼回应。我抬头仰望这座灰色的阴影,想象着那里曾放出怎样夺目的光。
沿着珍尼西河远望柯达全球总部
北风刮过安大略湖,势头摧枯拉朽。我们顶着秋风,转到位于东大街900号的伊斯特曼豪宅(现为摄影与电影国际博物馆),参观那里影像史陈列。安塞·亚当斯和罗伯特·弗兰克的作品依次挂在墙上,从最早的大型相机到莱卡再到IPhone影像设备一应俱全。在通往花园的门口,放置着历史性图片:托马斯·爱迪生与伊斯特曼站在一起(真是传奇的时刻!)。
一百多年来,无数影像与世界文明互动,同时记载了琐碎和伟大。伊斯特曼的公司开启了大众影像的开关,“咔嗒”(Kodak)一声,无数记忆瞬间定格于此:离家之人将温存随身携带,欢聚快乐得以回味,1967年登上月亮的人、1940年代战场上的人都借由柯达收藏了眼前的视野,摄影史与文明史交汇在一起。无数“柯达的时刻”,堆积成人类共有的、不可取代的记忆。
伊斯特曼与爱迪生的时刻
开启大众影像时代的柯达盒式相机
柯达老海报,充满温暖情调
向博物馆纵深走,乃是伊斯特曼的气派的大宅(戏称为“地主家”)。“一个国王!”我这样形容伊斯特曼。他的房子散发着老贵族的气息。巨型大厅高悬大象标本(他在非洲的战利品),墙上挂着伦勃朗、哈尔斯的肖像作品,房间里甚至安装了管风琴。书房中,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编目详细的辉煌藏书……小玻璃柜中陈列伊斯特曼的遗书。1932年,77岁的乔治伊斯特曼先生(George Eastman)确信他的孩子——柯达公司已经上路,他写道:我的工作已完成,还等什么呢?("My work is done – Why wait? GE.")然后举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此豪华的旧世界收藏,抵不过伊斯特曼三行潦草的遗言。
伊斯特曼豪宅大厅
伊斯特曼遗言:我的工作已完成,还等什么呢?
走过辉煌的通道,摆在柯达以及感光行业面前的,同样是不可避免的黑暗。
大厅展出Robert Burley在世界各地拍摄的胶片工业消逝的图景(The Disappearance of Darkness),他拍摄了无人的暗房、废弃的胶片配装车间、一次成像厂房里的电线……倒闭前的冲印店,门前醒目的红和黄。
我在两张图片前驻足良久。其中一张正是罗切斯特,柯达厂房爆破的瞬间,员工和居民们(有的穿着柯达logo的服装)目睹灰飞烟灭的时刻;另一张,位于多伦多的柯达厂房爆破失败(也许房子太结实),余下不堪的残貌。
罗切斯特柯达厂房爆破时刻
我说:这简直就是《天堂电影院》的另一种,电影院倒掉了,大银幕上播放着接吻镜头的剪辑收藏。属于柯达的史诗已然完结,我却对故事的开头念念不忘。比如,老家抽屉里仍然鲜艳的海量照片,小时候观赏过的旅游幻灯片,在门廊改造的小暗房中,渐渐显影的一张又一张的脸……这些片段忽然涌现出来,令人眩晕。所有的一切,嵌入岁月,与个人经历水乳交融。那黄、红色组合的方块儿饱含记忆的温度。
晚饭后,我们去伊斯特曼音乐学院(伊斯特曼先生资助建造的全美排名第一的音乐学院),在灯火通明的柯达大厅就坐,聆听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火鸟》组曲。在俄国人悲悯的乐思中,涌动着太多挣扎(和最终的失败),在乐曲中,我听见了伊斯特曼最后的句子(“还等什么呢?”),看见了银盐在阳光下的失败。音乐不可阐释,却释放了郁结在心中的一切。
曲终人散,雨夜出城,仍望见柯达大厦黑黝黝的阴影。“柯达,柯达”,我只是念着。
少顷,浓密的雨幕遮盖了罗切斯特的灯火,一切终于完全沉没在黑夜之中。
柯达,一个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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