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个发现，一个人的“爱争辩指数”与他的月薪，多少有点反比关系。也就是说，一个人拿三千以下月薪的时候，要比月薪涨到八千以上的时候，爱跟别人就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停争辩。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跟朋友分析：当你收入越高，眼中值得争辩的问题段位也越高，争辩的方法也越科学，自然无谓的争辩也就少了。朋友却纠正我：应该是当你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辩上，才有更多时间去考虑经营自己的事业，所以收入提高了。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观察，是因为自己曾是爱与人打笔墨官司、做口舌之争的人。所以看到那些刚出校门的小朋友，一如我曾经的样子，就很想跟他们说：你叛逆的青春期怎么没完没了，一味盲目地说“不”，习惯地说“不”，再这样继续十年，别人一定以为你更年期提前。难道你愿意自己的青春期，就这样连着更年期？难道你愿意在宝贵的青春里，竟没有一段成熟理智的时光？

你怎么知道，你否定的就一定是错的，你坚持的就一定是对的？其实在那些无谓的战争里，你定义的“胜利”不是对错，而是出一口恶气。所以战争的最后阶段，不可避免地陷入肮脏的对骂，内容无非是互相表达着对对方女性亲属超越代沟的渴望，结局无非是各自背负着家门不幸的怨念奔赴下一个战场。

二

如何正确地说“不”？风险投资家保罗·格雷厄姆，有深刻的剖析。他天天与创业团队进行辩论，各种论点针锋相对，让他对“不”的层次与来源有透彻的了解。他曾将“不”归纳为七个等级：

最低的0级（因为毫无价值）是人身攻击。其立论的逻辑，就是没有逻辑，看着不爽就往死里骂。最典型的是“随地吐痰”式网文回复，比如“看了几句话，就不看了，狗放屁”，都没有看完，就知道人家的观点没价值？无冤无仇，素不相识，就把人骂得四脚着地？偏偏这些人在网上最活跃，因为效率高——每篇都只“看了几句话”，骂完就走——你诚惶诚恐地想跟他理论，他已一去不复返，只在你心中留下一块添堵的石头——这是最等而下之的“不”。

第一级是因人废言，或对人不对事——按郭德纲的话说就是“看到你就不行”。比如网上有些“X黑”，只要片里有不喜欢的演员（比如杨幂、景甜），就连看都不看直接给一颗星，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品位。

以上两种人格虽然经常出现在网上，都很容易转为危险的现实人格——你又不是双子座圣斗士，不可能双重人格泾渭分明的，你会变得尖酸促狭，甚至有深井冰的趋势。

第二级是闻之刺耳。即因为不喜欢对方的表达方式，所以否定他的观点。比如有些文章风格比较强烈（语言、情绪等方面），不是你的菜，于是就大加反对。在职场上，一些讲话技巧比较糙的人，常吃这方面的亏。

第三级是为反对而反对，这种人的必杀是“大帽神功”，例如“你外行却故作内行”、“你的说法跟常识不符”，又或者是“你根本不懂”。听着来势汹汹、言之凿凿，却没有针对你的论点，提供任何明确有效的反驳，本质上不过是文明的骂街，同时彰显自己内行、很懂。

第四级是鸡蛋里挑骨头。这常发生在你用举例说明的时候。当你用某个例子来阐述自己的论点，他不去思考你的论点，却针对你的例子大做文章。更极端的是，你因为打字匆忙，错了几个字、几处语法，就被他确诊为大脑不能自理的文盲——韩寒不哭。

第五级是反驳。到了这个阶段，反对者才触及到真正的“辩论”。他可能需要重述你的论点，对全面或局部提出不同的看法。但他也可能抓住你在次要论点上的漏洞，来佐证你主要论点的谬误，使得辩论陷入“因小失大”的困境。比如你大谈环保的重要性，有人却揭发你上完大号从来不冲马桶，以此证明你没资格谈环保。

第六级是正面驳斥，这是最直接、最有力的反对方式。反对者针对你的主要论点，提出己方不同意的理由迎头反驳，而不牵涉到其它枝节问题。

这七个等级呈金字塔形状，等级越低，越感性大于理性，发生的几率也越高。如果社会成员都停留在低等级的情感反射，真是让人既难忍又无奈。

三

台湾学生在立法院闹得欢的时候，有篇文在岛内很热，写文的老爸旨在提醒女儿，向同胞表达异见要留分寸。文中有两个故事说得好极。一个是他到波士顿参与教育会议，开会时大家针锋相对，但会后却能彼此拍拍肩膀，微笑离场。他发现自己说话喜欢用 I think 开头，但外国老师喜欢用过去式 I would say。得到的回答是：助动词是英文的润滑剂，要表达客气时，先用过去式助动词示弱，“让对方心悦，之后才能诚服”。

另一个是说在澳洲一所明星高中，他问一台湾学生在这受教的最大心得。学生说：“老师告诉我，说服别人时，除了证明自己对之外，也要承认另一方也有对的部分，这样逻辑才对，也才能，得分！”——我们之所以不习惯于这样表达异见，根源在于写作文时老师告诉我们，越是证明自己完全正确、对方完全错误，越是好作文。所以我们习惯于不管自己有理没理，都将对方一棍子打死。

美国学校的写作课，老师会告诉学生，你可以不信别人的话，但要有不信的理由。同时，否定的主要作用是排除，如“马铃薯不是蔬菜”、“民主不是专制”，但不能说明“它是什么”。否定之后必须要有正面定义，否定才有意义。

这就好比请你预测一张彩票会不会中奖，你只要永远猜“不会”，准确率将达99.99%——因为彩票中奖概率是数百万分之一。请你预测一家公司的前景，你只要闭着眼说“十年内会倒”，答对机率将会是80%——因为兴盛十年的企业本就不多。但如此“神机妙算”，并不能让你成为专家。因为对任何事只是说不，却没有建设性的意见和观点，最容易但也毫无价值，不过是机械化、情绪化的顶牛。

四

你的“不”，能阻止郭敬明在文学史上留名吗？能阻止景甜在银幕上笑靥如花吗？即便你的嬉笑怒骂红极一时（能红一小时都已经很不错了），转眼又会有多少人记得？曾有位年轻钢琴手，因评论家们的挖苦而灰心。西贝柳斯给他的谏言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会为批评家树碑。

余光中曾被问及，面对李敖的攻击为什么从不反击？他回答：“这说明，他的生活不能没有我，而我的生活可以没有他。”这话背后的意思，大体近于网上流行的一句：骂你的都是不如你的人，因为比你牛的人根本没空鸟你。

这样想想，被粗暴攻击的人可以坦然，无理谩骂的人可以休矣。

再想想，你为骂他费尽心机、搜肠刮肚，为他心急如焚、伤肝伤脾。你讨厌他，可在骂他的时间里，你在为你讨厌的人，耗费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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