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现这样一个规律:跟不熟的人在酒会上遇见,总得一脸假笑地攀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搞得好像素昧平生的你们其实相见恨晚;如果是专业相关的酒会,更得精心算计着以互相吹捧的手段达到自我抬高的目的,虚伪到自己都觉得肉麻。而跟发小死党好朋友,不管是见面短信还是打电话,主题永远是吐槽——肆无忌惮,荤素不忌,没头没尾。哪怕是互相嘲笑至刀口见血伤口撒盐,也有梁山泊好汉一样歃血为盟的爽快。
大概不止我这么觉得。古人留下来的书信也有许多是这样不正经的调侃,没逻辑的絮叨,反而在千百年的时光漫漶过后依然很可爱。
《暑热帖》里蔡襄给好友写道“暑热,不及通谒,所苦想已平复”——天热,所以就没给你回信,大概你烦恼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吧?
向来礼数周到以博雅饱学形象出现的蔡襄,居然因为天热玩失踪玩到理直气壮,简直是让人惊异。更让人惊异的还在后头。他又泼地打滚撒娇说“日夕风日酷烦,无处可避,人生缰锁如此,可叹可叹!”——这个天啊,连风都热得让人烦,连个躲得地方都没有,人生啊!哎!但你知道,这副夸张的“人生缰锁”之叹并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因为紧接着他便眼珠一转,换了个话题—— “牯犀作子一副,可直几何?欲托一观,卖者要百五十千。”——犀牛角做得棋子要多少钱?卖的人要价一百五十钱,帮我看看是不是坑货,值不值这个价钱。
感叹完人生,顺手提了一句随信附上的礼物——“精茶数片”。蔡襄是个通茶道的专家,然而他却连半句夸茶好的话都没说,只说“不一一”——废话我就不说了。显然,收信人与寄信人的情意已经过了需要用贵重礼物来维系的阶段。
暑热帖
在那个没有代购的时代,谁出差了,谁被发配了,刚喘上口气,就得盘算起该给友人寄点什么好东西回去。这其中最能折腾的就是自己烧松脂制作写字的墨而把房子给燎着了的苏东坡。
在《新岁展庆帖》里,苏东坡絮絮叨叨地向好朋友陈慥(字季常)唠叨了几件小事儿:
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何如?数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间到此,公亦以此时来,如何?窃计上元起造,尚未毕工。轼亦自不出,无缘奉陪夜游也。沙枋画笼,旦夕附陈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乞蹔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余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谨,轼再拜。季常先生文阁下。正月二日。
说另外一位朋友公择月末能到黄州,问他说你那时候也来黄州吧?怎么样? “如何”两字带着孩子般不掩饰的焦急期待。他又说,可惜那会儿我那房子还没盖好,得在一边看着,所以夜游啥的不能陪你们了。至于吴子野先生送的扶劣膏,送点先给你看看是干嘛用的。
除去送季常扶劣膏之外,自然还有别的事儿。东坡跟陈季常还是茶友,经常互相送个茶饼茶杯之类的。这回呢,他说,想借你收着的那个建州木茶杯,让我这儿一铜匠照样子打一个出来放在那儿看着玩儿。要不然给我这儿的闽南人看一眼,要是有的话,我从那儿收一只回来。坏心的想,他这么跟仗义疏财的季常一说,那借呢大概就成了赠了。
陈季常是东坡的老上司陈希亮的儿子。陈希亮对苏东坡严格,曾经专门罚他工资敲打他不拘小节的毛病。但是工资好罚,本性难移,苏东坡因为大大咧咧的性子吃了好大的苦头,可还是浑不在乎。
有趣的是,作为儿子的季常跟他的父亲不同,他非但没有作为“诤友”特别严厉地督促东坡小心仔细,反而跟在东坡后头替他摆平因此惹下的不妥当。东坡倒也不客气,使唤陈季常很不当外人。在写给陈季常的《一夜帖》里东坡这样说:
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榻,更须一两月方取得。恐王君疑是翻悔,且告子细说与,才取得,即纳去也。却寄团茶一饼与之,旌其好事也。轼白,季常。廿三日。
季常啊!我昨天晚上找黄居寀龙找了一夜都没找到,而后才想起来是半个月前借给曹光州了,可能还要一两个月才能拿回来。但是我又答应了王君要借给他,我怕他觉得是我反悔了,你跟他把这个事儿的来龙去脉好好说说,等曹光州把它还回来我立刻就给他送去。为表诚意和歉意,我再给他一团茶饼。
东坡被贬黄州时候写下的《寒食帖》被称作天下第三行书,可是《寒食帖》的行文有一种撕裂的布排与劲力,震撼人心,却也痛彻肺腑。反观东坡在贬居时写下的这些短信,一个一个墨字温文或调皮,像是油炸的青豆,不隆重,好味道。南宋的评论家岳珂有一种更优美的说法,他说东坡的《新岁展庆帖》“如繁星丽天,映照千古”。
这是苏东坡贬居黄州的第二年,他刚有钱买了一点地,没有房子住,得自己盖;吃的穿的都得从零开始添置,家童睡着了大半夜进不了家门,等等等等,并不是什么好日子。可是在写给好朋友的信里,他讨论茶饼子,茶盏子,扶劣膏……他好忙呀!一头扎进文玩器物里,巨大的生活热情好像炉子上滋滋响着的火锅,百里之外的陈季常也闻得到那股迫不及待的香气。种种匮乏,他不说,也不爱说。留给好友的只有,你快来玩!什么时候到?
新岁展庆帖
不用瞻前顾后,不用留着伏笔暗线,他并没有说给你写信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你从那些轻快狡黠的字里行间,读到闲适的惬意。这是黄庭坚的《花气熏人贴》:
花气熏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思。八节滩头上水船。
花气熏人帖
黄庭坚在给友人王巩的信里顺手写了这首诗,吐槽了另一个友人王诜对他凶残催稿,而他自己锲而不舍拖稿的故事。他说:王晋卿数送诗来索和,老懒不喜作,此曹狡猾,又频送花来促诗,戏答。
王诜写了好几首诗来送给我,想让我与他和诗,我年纪大了懒,不想干这事儿。这家伙倒是狡猾,送诗之后又送花来催促我写诗,于是我就写了这首给他,开个玩笑。
同为宋四家,比起蔡襄、东坡或黄庭坚稍微的俏皮,米芾简直像是我们的时代穿越回去的,他耍起宝来不知道何谓一代宗师的身份——给好友写信爱用颜文字,附件还帖上照片。展开他的《珊瑚贴》,来不及看见他写了什么,一支歪歪扭扭的墨色玛莎拉蒂标志就像螃蟹一样四仰八叉占据了你的视线。光有插图还不算,图边上还写了“金坐”二字,作为说明:这是珊瑚,以防大家把它认作玛莎拉蒂。
再看文字,简直就像是他在信中最后一句所说“愧无五色笔头花”。神采飞扬到简直要载欣载奔,载歌载舞。这封信是这样写的:“收张僧繇天王,上有薛稷题。阎二物,乐老处元直取得。又收景温《问礼图》,亦六朝画。珊瑚一枝。”——我搞到了六朝时候张僧繇的天王图,景温问礼图,还有珊瑚一枝??反正他这天运气好,心想事成,所以你看他的字简直高兴得要飞起来,画完了珊瑚还意犹未尽,又想到今日还有所得没报告,于是又在珊瑚的左上角歪歪扭扭挤进去四行字,很像我们现在的“ps”——“三枝朱草出金沙,来自天支节相家。当日蒙恩预名表,愧无五色笔头花”……
珊瑚帖
米芾的这张帖子写在细腻的竹纤维纸上,很是“舍我其谁”。元代的评论家虞集说他的这封信“神气飞扬,筋骨雄毅”。其实,他在纤维细密的织物上写字总是“雄毅”的:在《蜀素帖》里,他在蜀素上写的八首诗,每个字都像是自带小刀锋,划开密密编织的纤维,把墨色硬是嵌了进去。但这张《珊瑚贴》写得却格外“霸气”。我看通俗一点说,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米芾虽然有“米颠”的外号,可他发疯的对象每每都是他的朋友,在见老板的时候,他老人家别提多正经聪明了。米芾的母亲是宋神宗的乳母,靠着老妈的关系,宋神宗给了米芾一个“书画博士”的闲职。在选他做书画博士之后,神宗另外对米芾“赐对便殿”,意思是皇帝老板放下身段跟你非正式的唠个嗑。米芾同志此时掏出米友仁的《楚山清晓图》,抓紧时机推销起了儿子。这手段很有效,米友仁最后做到了兵部侍郎,那可是个实权岗位。
喜欢看这些有名的书法家小札的原因,像是喜欢不放味精的土鸡汤——原汁原味。他们其他的名篇,有些是为了应景刻意选择的字体,比如他们不会用狂草去抄一部经卷,而多用正楷、行楷。但是在写信的时候,在这个纯粹私人、有很大弹性的空间里,他们落笔时的速度轨迹,往往正是这个人最真实的性情。
所谓“字如其人”。靠着字来分辨为人的性情,虽不中,有时候,亦不远。
我小的时候总是分不清祝允明和文徵明,但看看他们的字,实在没办法把有儒生气质老成持重的文徵明跟侧帽醉酒打马过斜桥的祝允明混起来。比如说,祝允明的《晚间帖》。这是写给“元和老兄”的一封信:
晚间降顾,失迓多罪。明早仆欲远处一行,恐有所谕,专此奉问,就为垂示可也。允明再拜。元和老兄侍史。
晚间帖
他报告说,我明天早上就要出远门,您如果有任何嘱托,还请告诉我。这信里又是 “恐有所谕”“专此奉问”,又是“就为垂示”,你看他连用谦辞,语气谦恭;可再看他的字,飞扬跋扈八面出风,实在不像“奉问”的手笔。
祝允明学黄庭坚学到了拈花美人一样四肢修长的笔法,可那谋篇布局当中却大马金刀很像元代的书法家鲜于枢。我看他的手笔实在应该抓去写檄文,不用看文笔,光展开文字一看,就能把敌人吓得肝胆俱裂。
在讨论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说这人“端着”,好像不那么“端”就撑不出某种人士该有的气场,让人禁不住惶恐被人看低。所以,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那儿才看得见嬉笑怒骂灵光乍现。实在是对于他们来说,“形象”这东西坍塌了就再“端”不起来,你哪怕稍微做出一些努力也能看见对面诡异的微笑——装!你就装!你是什么玩意儿我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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