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秋裤为生的网红「亿元村」
图片:视觉中国穿秋裤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吗?
文 | 孟依依
“大家都说秋裤是网红吧?”姚家坡的村民刘成问。
实际上他对此非常确定。他看到过网上不少关于秋裤的段子,但一时想不起来。
每年那些段子都会随着寒潮而至。秋裤阴谋论说“假如一个国家穿了 60 年秋裤,就再也没可能脱下它了”;应聘者担心自己因为穿了秋裤而不被时尚杂志录用;年轻人最怕被亲妈逼着穿秋裤,而中年人可能在裹上它的时候陷入中年危机。
还有一个名叫李健的音乐人,号称自己是“秋裤男神”。
但对山东泰安姚家坡村的大多数人来说,秋裤不过意味着缝纫机低沉密集的哒哒声和每条裤子四五毛钱的利润。靠秋裤为生的家庭在姚家坡村约占三分之一。
活了半辈子的刘成想不明白:姚家坡村怎么就和秋裤一起成了“网红”?
今年 10 月中旬,姚家坡突然成了媒体报道中的“亿元秋裤村”,传奇一点点丰满起来:
先是说,姚家坡的秋裤“销往了全国各地”。
过了几天,说法变成了利润过亿,远销国外。
又过了几天,出现了一个在济南有 5 套房、儿子在德国学机械、开凯迪拉克的农民企业家老张。
刘成打算做一个有奖竞答:网上说村里一张姓企业家因从事针织产业在济南已经有五套房产且另有高级小轿车,谁能说出张姓具体名字?
他准备用横幅形式将此打印出来挂在村里,回答一个当场奖励现金一千元。
“自古”做秋裤的村子
在村南头做秋裤的杨群猜过那个张姓企业家是张继国,随即又否定了自己:“不,应该不是,他家能有 5 套房?”杨群不熟悉那个车的牌子,叫不上名字来。
不管是不是正确答案,只要谈论到村里做秋裤产量大的人时,村民都会提到张继国。
张父是第一代从事秋裤制作的人,他所在的这个离泰山半小时车程的村子,人均耕地不足 1 亩,村里会缝纫的人家在农闲时期用一些结余布料做小孩衣服,到赶集时卖,再逐渐做了秋裤。
“姚家坡自古以来就是做秋裤的。”村口的老人这么说。这句话中“自古”的具体时间不可考,大约能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前,到现在有三四十个年头。
此前几乎没有关于姚家坡秋裤源头的讨论,但和白菜多少钱一斤不同,这并不是生活必须面对的问题。
1980 年代,张父到济南的市场租了一间 20 多平米的铺子,贩售厂家积压的衣服和自家制作的秋裤。到 90 年代,家里雇上了五六个工人。
张继国 20 岁左右子承父业,工人从五六个增加到三四十个,每年生产数 10 万条秋裤,如今已经注册了小型公司,2013 年家里又新增织布机器。
与网传的张姓企业家最接近的大概就是张继国了。
猜测也只是停留在猜测,杨群最关心的还是今年能卖多少秋裤。他家购置两台机器,雇了两个工人,一个做秋裤,一个送货,再搭上妻子孙惠以及父母的劳力,一年做不到 10 万件,“每年要是能赚 10 万就好了”。
2008 年建的房子至今没有好好装修,上下两层总面积近 400 平米的屋子只空出两个房间来给家里 6 口人住,其余堆满了秋裤和布料。大儿子杨玉坤伏在布料堆或缝纫机上做作业。家人顾不上自己,小朋友就画画。墙上、桌上、门上,甚至屋顶的电扇上,都是他画的画。
在一间小屋里,孙惠把成卷的布料打散,和杨群各执一头,像对折床单那样把布料折两折,再放上桌,用裁剪机器裁下长度约 1 米的布块。
孙惠再拿尺子和粉笔划出轮廓——尺寸没有严格的标准,全靠姚家坡的工人 30 年一年年传下来的手感。工人把两块布料缝起来,将宽紧带缝在裤腰处,形成大致模样。杨群过一会儿就搬起一堆半成品,到客厅的缝纫机上缝合裤脚和裤腰。
一起叠布料的时候杨群和孙惠聊上几句,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不说话,一个在外面缝裤边,一个在里面裁布料,机器声此起彼伏。
姚家坡做秋裤的多是这样的家庭手工作坊。如今村里几乎没有耕地了,土地被承包出去种植苗木和发展生态园。因此原本只在农闲时节制作秋裤变成了全年无休模式,也因此,家里的食粮都得购买。
运势总是时好时坏,时间长了,村民也总结出了规律来:这年秋裤价格高、卖得好,来年做的人就会增加,秋裤的价格就卖不高也卖不好了;一旦卖不好、做的人减少,又会是丰年,如此循环。
“新家坡”
出题的刘成,反倒没闲工夫去猜测谁是“老张”。
他的眼界似乎远胜老张。“新家坡”是他给姚家坡村取的新名字。12 年前他做村主任主持物资交流大会时,打出的横幅就是“新家坡、新思维、新市场”。
去年,村子最北边造了一个新的市场。刘成负责的宣传语做好了,左边写着“历经三十年,辉煌新家坡”,右边则是“屹立泰山东,江北独一家”。
他对这两条标语非常满意,时隔一年,晚上散步转悠到这里,能看到那些字散发着红色的光。他拍了两组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写道:红红火火大市场,红红火火针织村。
今年 51 岁的刘成曾经经营图书、贩卖布料、开过饭店、当过 11 年村委会主任和村委会委员,如今负责姚家坡的两个大市场。
“我到现在都说新家坡,这个姚家坡啊,你说多少次人家都不一定记得住,一听新家坡呢,什么人都记得住。但是改这个村的名字要经过山东省民政厅批,很难。这个计划我还是要有。新家坡多好记啊,重名怕什么啊,日本有个山口县,我们附近不是有个山口镇吗?这是整个村庄对外形象、对外推广的提升。”刘成正开着车回村子。
晚上他住在南边的大市场二楼的屋子里。这个市场只卖布料。
姚家坡周围村子里也有不少做秋裤的人,但是卖布料的市场只有这么一个。店铺前法桐树整整齐齐地高过屋顶,南北十几间店铺里堆着各种棉布、绒布、针织布,价格从 3000 元多 1 吨到上万元 1 吨不等。
大市场前身是一所土坯小学校,1992 年,村委投入几十万元翻修学校,又将其发展为布料市场。每次村里有卡车载着货来,他就放鞭炮、喊喇叭通知村民,“用那种最原始的方法”。
相比过去那样费劲巴拉吆喝,刘成想不到姚家坡会以如今这样“误打误撞”的方式轻松出名。
顿了顿,他又说:“网红都是时代的产物啊。”
说回老张,几个村里人提起两年前的一件事情:“他们为什么要来姚家坡买秋裤?就是便宜啊。我们村有一个姓张的,他干得最正规最大,平常得有五六十个工人吧。他的秋裤做得很正规很正规,颜色什么都统一。”
但“老张”的厂子前年就倒闭了,人也跑路了,“最少负债据说 1 千万”。
“五福临门”
有关老张的迷思,只能继续飘荡在大市场里。
10 月 26 日凌晨 2 点,一辆鲁 G 牌照大卡车从姚家坡村北头驶入村子的大市场,轮子碾过地上凸起的钢条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车上有近 30 吨布料。
它们从浙江湖州被运到山东泰安东边的这个小村子里,其中大部分将会在天亮之后被本村和邻村的人买走,载到家里后制成秋裤。十条一扎捆绑起来,等着采购者挨家挨户上门要货,再销往全国各地。确切说,主要是卖到东北、内蒙古、新疆、河南、河北和四川等地。
王秀成和 5 个同行者是今天来买布料的最后一批客户,他们从东边的北王庄来,开着一辆面包车和两辆电动三轮车。姚家坡和北王庄的接壤处是一片泥泞小路,遍布荒草和颓圮的空屋,外村人觉得不友善,本村人心知肚明:村里没钱修东边的路。
傍晚 5 点,布料商已经把布料分成了 6 堆,每一堆里都有各种大小、颜色、厚薄的布料,分的原则是尽量保持质量、重量相同。3000 元左右买下这批布料,有五六百斤,料不算太好。一张纸被撕成 6 份,写上 1-6 的数字,各人抓阄决定分得哪一堆布料。
王秀成抓到“5”:“五福临门。”
搬走所有布料后,王秀成请大家去一家农家乐吃饭,话题少不了秋裤。令他苦恼的是,自家的孩子都不愿意穿自家做的秋裤,那些款式与 30 年前也相差无几,姚家坡的秋裤更多面向“低消费群体”,靠价格优势来吸引采购者。
“在农村没有太多选择。”王秀成说。
被称“二叔”的男子认为这次“亿元村”的宣传一点好处也没有,来的记者比客户多。
“利润太薄了,每条裤子卖两块五六,一年赚个七八万都差不多了……”二叔旁边的男子道。
两杯 38 度的蒙山特曲下肚,王秀成已经醉了一大半,打断对方话头说:“起码挣个百儿八十万,不挣这点钱谁不出去打工。”
又上了一打啤酒,王秀成端起盛满啤酒的杯子一口干:“下回记住,我们都挣百儿八十万,谁、谁、谁不挣百儿八十万!这个可以给我录下来!”吃完饭,王秀成站起来,步子都扭了,晃悠了两下才站稳。
王秀成的朋友圈几乎没有关于秋裤的内容,但是 10 月 24 日他转发了一篇关于亿元秋裤村的文章,“因为觉得好笑”。
面包车里酒气冲天,车子在两边植满苗木的省道上开着,只有司机是清醒的。
“都‘亿元村’了,还扶持啥?”
“亿元村”的名声传出去后,还是来了不少新客户。坐在村里那条唯一体面、南北直通的大路边,可以看到采购者在巷子里进进出出。
两个穿蓝色线衫挂玛瑙的男子从巷子出来,一家超市老板主动迎上去,给他们一个村子东头人家的号码,因为位置偏僻从前鲜有客户上那边去。过了一会儿又来一个女贩子,墨绿色条纹衣搭黑色皮夹克,踩着一双红色高跟靴,牵着的小狗挂着铃铛,“铃铃铃”的声响引得周围人家的狗都吠起来。
超市老板看了一眼:“滋润。”
两天前晚上,杨群家来了个陌生面孔,他陪着楼上楼下逛了 1 个小时,对方说想买 10 条,杨群当场崩溃了:“10 条才赚了三四块钱,太耽误工夫了。”
老客户插科打诨了起来。一个从临沂过来的客户买了 192 块钱的货:“你们都 1 年赚 1 个亿了,零头就抹了吧?”
妻子孙惠犹豫,看向杨群求助。“抹了抹了。”杨群当即掏出一张 10 块找给客户,顺便把另一位的 4 块钱零头也抹了。
秋裤热销的时间不长,秋分开始,春节结束。如果不在这段时间把货卖出去,只能囤积着再等一年。而在几乎没有收入的日子里,全家人要省吃俭用。
今年最头疼的是,工人要求涨工资,“工人都觉得我们赚了很多”。
大路上也有人开着电动三轮载上缝纫机和半成品走远,今年不打算再做秋裤了。
不来货的时候大市场往往冷清,几个布料掮客围坐在一起打扑克,有客户来看货也不起身,能这样消耗一下午。门卫魏大伯永远在烧水,坐在一个煤饼炉子前,水开了倒进热水壶里,壶干了继续添水。
修缝纫机的师傅修着收到的一台缝纫机,再等着有人以 800 元的价格将它买走。
村里人偶尔坐在市场门口贴满招工广告的柱子旁,等着新的改变出现。
“最好啊有啥政策来扶持一下我们。”
“都‘亿元村’了,还扶持啥?”
大市场旁边有一个老君堂,供奉着一尊太上老君,这是刘成做村主任时村里集资盖的。重阳节这天,村里唯一的小庙香火旺了些,老君像前的桌子上摆满了水果和饼干,来上香的人在炉前点燃黄色的纸,用铁棒拨弄着使它燃烧殆尽,烟灰顺着风飘起来又落到人们身上。
这个小庙旁边摆着一溜财神像,刘成说那是家家户户换下来的财神像,但是不能乱扔也不能砸碎,于是码在庙旁。刘成相信物质越丰富的地方人们越信奉神灵。
老君堂前面那个小公园在进行二次修建,天气不那么冷的下午,树下会聚集两三桌人打扑克,一人腚下一个马扎,大多是家里不做秋裤的——做秋裤的人把时间都耗在了秋裤上。
一位老彩民常来看牌,他买了 20 年的彩票,每周 3 次,每次两块钱,最多中过 1 千多。
“大家都一样,都是想发财。”老彩民说。
所以,每当人们在排斥“亿元村”的浮夸说法时,仍不忘讨论那位象征着成功的张姓企业家。
树大招风
“咱们村有这么个人吗?”张继国一颗圆脑袋,说话缓慢,带着泰安口音,问坐在一边的妻子李美。李美摇了摇头。
有关“亿元村”的说法,张继国还是从刘成那里得知的。10 月 14 号晚上 21 点,刘成给他发来一段微信视频,视频中是一段某卫视的新闻报道,标题写着“乡村靠秋裤致富,整村年销售额过亿”。张继国正在忙消防的事情,等他看到这则视频时,心想:坏了。
两天前,张继国到家的时候看到村主任带着 4 个记者在自家织布的地方拍视频,记者见他回来,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其中她问道张继国家每年能卖多少钱。
“我说一开始一年卖个几千,后来能卖个一两万块钱,现在呢有几十万,买卖好了也可能百十万。”张继国回想了一下。
当天下午新闻就出来了,李美在微信上给张继国发了一个链接,那时候并没有出现“亿元村”的说法,李美是高兴的,“这不给我们宣传嘛”。
但是之后视频新闻只用到张继国回答的最后那部分,“所以你想,一户百十万,村里差不多一百多户,不就是 1 个亿了吗?”
几天后,李美陆续接到银行贷款和存款的电话,她想到一定是秋裤村的报道中拍到自家广告牌,泄露了联系方式。她开始只是觉得烦,直到一个来自哈尔滨的陌生电话打过来。
“是张继国家吗?”
“是啊是啊。”
“你是李美吧?”
“对我是,你哪儿的啊?”
“听说你混得不错啊。”
李美立马挂了电话,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天晚上 10 点,她叫张继国把门口那个一人多高的铁质广告牌用电锯锯掉,张继国一脚踩空,大腿擦出血来。
村里人有所察觉,觉得张家是怕工商、消防来查,赶紧把牌子都收了。
接下来的 5 天,李美每天 4 点起床送完货之后就把大门紧闭,大白天也不打开,连着 5 天没有洗脸。晚上睡觉时给女儿旁边放了一只手机,嘱咐她不管谁问都不要说爸爸妈妈的信息。一旦见到外地车牌或是接到外地号码打来的电话,李美都觉得害怕。
风大的时候,只有屋里是安全的。
张继国跟李美说过,有时候不如去做一个工人,给人家打工,每天上班下班也不用担心什么。
“人都是活在矛盾中的。”刘成说。
而关于张姓企业家的问题,刘成说是没有答案的,“不可能有,网传不等于事实”。
他只是想借此提醒看到的人:这次吹大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刘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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