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作为当下中国最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之一,袁凌被同行誉为“凤雏一样的怪才”,低调而又才华横溢,为人亦是谦谦君子。近期,网易《真话》连载其非虚构作品《我亲历的死亡》,他一共为99位亡者留下了“遗言”,篇幅或有长短,但却一样感人。
一
蔡敏是我们年级最优秀的学生。“优秀”,不光是成绩好,她是安康地区的第一名,而是我对她的一种感觉,在她周围总有一种纯粹精神的气氛,连老师对她似乎都产生了敬畏之情。她的严肃深思,令我偷偷地对她有好感,她平静沉默的神情、瘦弱的身体,敬畏中让人觉得亲切。但也许总共只说过一两句话,现在却由我这个她从来不会注意的人回忆她,仅仅因为我们的生命比她的更粗壮、更多杂质也更能吸收杂质而活下去。
她学习极端刻苦,后来听说,老是晚上加班到一两点,可以说她确实走极端。班上还有另外两个学习很好的男生,其中陶亮和蔡敏一块长大,后来听说,他们给她造成了压力。中间经过一次期中考试,她保持了第一名,但分数和陶亮、曾容相差很近。老师为她开小灶,但是也劝她,不要过分。
但是后来有天,她忽然不来了(那天我记得清楚,得到这个消息,我们在操场上踢足球。每次上体育课,蔡敏不和我们一起活动,有一次踢球当中,我看到她走过坎上的小树林,不知到哪里去),我们才知道她原来早有重病。我想到她的一把可以捏住的腿,她的伶仃的手杆。她一直在接受化疗,但是她坚持上学,直到那一天。关于那次中考,也有一种说法,说老师压低了曾容的分来照顾她,事先给曾容商量过。
蔡敏回家治疗,她的座位空着,就是说她过一段时间会回来的,我没有怀疑这一点。但过不久,大家忽然听说她死了。消息说,她头一天过生日,她非要吃生日蛋糕,父母不给她吃,因为她的病根本不能吃蛋糕,但她坚持要买,买来了,当父母的面,她只吃了一小口,但晚上她偷偷吃了一大块,当天晚上就死了,早上父母才发现。她的病是癌症,我也是这次才知道。
我们都出了一点钱,给蔡敏送花圈,我记得和另外两个人,到花圈店里去看花圈,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花圈店。花圈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但似乎我并没有到蔡敏家里。蔡敏很快就火化了。
以后一直有一种传说,说蔡敏的死跟陶亮有关。陶亮原来是蔡敏的男朋友。蔡敏生病那一段,他正好和另一个女生好上了,蔡敏就一下子垮了。大家都觉得陶亮不对,陶亮也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很低沉。本来他身材高挑,女同学都喜欢他的。跟那另一个女生也不了了之。
蔡敏死了半年以后,有一次春游,我和几个同学,不知怎么跑到了火葬场。火葬场在一个山沟里,脚下一片水塘,顺路往上走,看见坡顶的巨大烟囱,我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单位,在小山峰上,像有一个寺庙。我们竟然走进了里面,没有人阻拦,又爬上小山峰,真是一个旧庙,但在崖壁上,却有一格格的小匣子,上面写着名字,密麻麻的,不知谁忽然说这里是火葬场。
立刻感到有些畏惧,退下来,看到刚才经过的地方,写着“殡仪馆”。里面很阴暗空阔的样子,不敢进去。大烟囱在冒烟,极高的顶上,只有一点点青烟,飘散了。但又似乎觉得,火葬场围墙脚下的小草,都蒙有一层黑灰。有人说,火葬场的灰是用来做肥料的。看着那小小的青烟,似乎有一点灵魂的样子,又想到了蔡敏。但是没有人提她。
二
在那一届由十大县尖子选拔来的“外县班”里,我和陈刚是年纪最小的,都只有14岁,又是一个县。在县上,我们的成绩都在前四名,被安中选上,都很光荣,但到了外县班里就排在中游,感觉不一样了。年纪小个子矮,离家远,不免受到欺负。
陈刚是一张娃娃脸,胖乎乎的白里透红。他爱搞些小恶作剧,为此挨打挨骂,挨了就爱哭,泪水挂在他脸上又有些可笑。过后他又忘记了,忍不住伸手动不该动的东西,张口说不该说的话。因此都觉得有点讨厌。衣服、床被的卫生这些,他也搞得特别差。毕竟忽然离开家几百里,暑假寒假才能回去一趟。有一次一个大同学被他乱扔的臭袜子搞火了,把袜子蒙到他脸上叫他闻,陈刚“唔唔”乱叫,大家都笑。学着自己洗衣服、自己缝被子、安排费用。又有青春期的苦恼,我记得是在上高中不久第一次遗精的。当然班上女生眼里不可能有我们。
就这样过了一学期,一考试,我们的成绩都往下掉,我的物理考了倒数第一,被班主任喊去谈话,她才说了一句,我眼泪扑簌簌下来了。陈刚的总成绩掉得比我还厉害。第二学期,我把物理赶上来了,陈刚还是没起色。我们关系也并不好,往往很长时间,几个月,也不知他到底在干什么。在大同学当中,小不点儿们是各自孤独的。
记得很清晰的是,有一天,宿舍里很静,只有我们几个小不点聚在一堆,说了些什么,大意是还不如把我们留在县上,到这里来受欺负之类。陈刚就说到他的上铺曹军,有遗尿病,一遗尿,就到陈刚床上睡,让陈刚到他床上睡。“他不准我说,我一直不敢说。”我们很惊讶,原来只以为两个人喜欢换床睡。陈刚说这些的时候,娃娃脸上仍旧带着笑意。我才晓得陈刚的受罪,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感觉。以后也许由于这件事传出去了,曹军就转回县里了。事情也就平息了。
陈刚的高考成绩很不好,接着转回了县里。很久没有他的音讯,后来听在县上补习高考的哥哥闲谈说,他们班上有个人自杀了,从楼上跳了下去,叫陈刚。我一问,哥哥说是小个子,胖乎乎的,戴眼镜,正是他。我吃了一大惊。“他学习还好,但是淘气,不逗人喜欢。好像还有精神病,一阵好一阵坏的。”陈刚从楼上摔下去,也搞不清他到底是自杀,还是失足,走廊有一米来高的护栏,恐怕是他疯疯癫癫翻过去了呢?
我老觉得,陈刚的自杀或精神病,和他在外县班的经历有联系。实际上那一块阴影,到今天还留在我的心上,也留在其他一些年纪小的同学心上,包括王玲、邵洪波、李永平等,他们都是在外县班,一步步往下掉的。这种“外县班”,也只存在了几年,后来各县不干了,把尖子留着,自己冲升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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