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姐”是个身高一米七五的女人,作为南方女人,貂姐无疑是“鹤立鸡群”的。走在街上,免不了有些回头率,尤其是在人到中年就含胸驼背的妇女群体中,貂姐走路颇有“大义凛然”的姿态。
这是空气清爽的一天,一连几日的雨洗尽了天空的灰尘。天蓝、水绿,真真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大好景象。冬季的寒冷在这清爽之中,便显得温柔许多。空气中似乎拉起了一张淡蓝色的薄膜,若隐若现,貂姐便是在那可见的淡蓝色瞬间进店的。一件油光水润的及膝皮草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条黑色绒裤套在同色的皮靴中,无一杂色,貂姐一身黑,不声不响地坐上一条凳子。那黑色皮草像一张大毛毯,把凳子遮得不见天日,那一瞬间,我想到一只熊。
貂姐的确有点“虎背熊腰”。她是南方女人,身形高,但不苗条,有一架北方女人的身子骨。但奇妙的是一双手柔白纤长,指指如葱管,有骨感的美。我心中暗想着貂姐会不会弹钢琴,这也许是一双适合弹琴的手。貂姐年轻的时候该是个美人,眼角现虽布满细纹,那双丹凤眼仍是顾盼流光,可见年轻时的那股飞扬。她看人有时“瞄”,一双眼就吊得更高。只是貂姐芳龄不再,发量日渐稀少,她便常年带一顶齐脖假发。最常戴的是那顶微微蓬松的卷发,我只在炎热之季才看见她换成清爽感的直发。远远地看貂姐,会觉得她有点像三、四十年代的电影明星。
貂姐既已坐定,照例先来一杯热烫烫的茶水。不必说,我们也会沏上,这是开门做生意的一个规矩。店里除了铁皮石斛花、菊花、玫瑰等花茶外,也会放一罐绿茶,任顾客选择。当新客变成老客,我们便知道了他的喜好。一般来看,年轻女顾客多爱喝玫瑰,年纪稍大的则爱喝石斛花和茶叶。玫瑰香气馥郁,石斛花入水轻盈如蝶起舞。花在滚烫的开水中粒粒舒展开来,有香,赏心。有姿,悦目。貂姐还是老口味,喝铁皮石斛花。我把四分之三水满的纸杯端给貂姐,她边吹热汽边呷一口。
貂姐不说话的时候挺像个音乐老师。带着一股不可亲近的冷漠感。这是我上学的记忆中对音乐老师残留的唯一印象。她一开口便缺了这股美感,貂姐开口那就是她“刁”性爆发之时。貂姐她“刁”,刁在还价厉害,不给退路,比如一百元的价格第一口就要还到五十元。这还是现在的貂姐,从前的貂姐更甚,若我们开价一百,她是非要说出三十不可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貂姐初来店的那次,就踩到了我们的底线,那一次,貂姐是直接被耐心极好的我爸轰出店外的。“什么人嘛。”我爸愤愤道,“当货都是不要成本价进的。”亏本不卖,这是我们作为生意人的底线。
貂姐走了,过了半小时又回来了。这下突然乖乖的,也不知是在别家“碰壁”了还是怎么的。非要之前看中的那货,价格也不乱嚷了。此后,我爸说起貂姐总说是不打不相识。尽管貂姐后来还是改不掉乱还价的脾性。
貂姐是不肯吃半点亏的人,货在称重的时候,她眼睛是绝不离称的。需要加工切片、磨粉的东西,若有损耗,那得补足她。貂姐总要最好的,有时也会对货物骂骂咧咧。她的口头禅总是“好个屁”、 “你别糊我”、“亏什么亏”、“行啦就这样”、“卖不卖”。貂姐选货又细,细到连指甲盖大小的枫斗都要粒粒挑,挑最顺眼的。有时店里来了其他顾客,她就搬着凳子坐到偏僻的一角,自顾自地挑。这时候的貂姐,像一个守在自家门前剥着毛豆的农妇。
但貂姐不是乡下人,她说自己祖籍上海,“祖上还有进士的。”不晓得那家道是几时中落的,具体的她不清楚。貂姐对上海的遗憾是“从没生活过,黄浦江沿岸和弄堂都没走过。”貂姐说,“坐动车倒是有经过上海站的。”我们问貂姐为什么不去上海走一趟,她说那就没意思了。好像上海只是她的一个午夜梦回,让她回味用的。
貂姐常年不出远门,只和家人年底外去旅游一次。她说年轻时不爱走动,到现在还是没变。貂姐的丈夫倒是常年东奔西跑,是个服装厂的老板,总部在海宁,做皮草生意。我们见过他一次,人敦敦实实的,矮貂姐一大截。貂姐说幸好儿子像她,高高的,现在英国留学。貂姐有次还对我们谈起对未来儿媳的想象,要求也蛮“刁”:低于一米六五不要。相貌儿平常不要。工作不正式,也不要。我们问:“那外国人要不要?”她直摇头,“千万不要。”貂姐对儿媳最好的想象是名校老师。
貂姐平日里不需工作赚钱,兴起了就去自家厂里巡视巡视。她最主要的工作是在家烧饭,一天一顿。儿子在国外上学,丈夫是晚饭才回。她自己对吃不挑,单独吃也会叫份外卖来。不烧饭的时间里,她就约“小姐妹”们来打麻将或去买衣服。
貂姐这天共买了四千六百元的补品。给婆婆买了灵芝,给丈夫买了西洋参,她自己是燕窝,另外还帮小姐妹带了别的。
天色已晚,我们要请貂姐吃饭,貂姐说自己吃顿肯德基就行了,最后说了好一会儿她才同意。这是我们第一次请顾客在家吃饭,我妈炒了五个菜,另从饭店打包冷热卤菜五个,成了一桌“十全十美”。一瓶啤酒打开,我给貂姐倒了半杯,还有半杯被她的手背挡回去了,我们敬貂姐。
她没接话,只是不冷不热地抿了口酒。我一边吃饭,一边听貂姐的电话。自从坐下来,貂姐就一直握着那只砖头般大的手机,和小姐妹聊着天,没停下过。内容大概是指点对方的家庭纠纷。我发现貂姐还一下子成了个素食者,桌上的菜,不管冷的热的,她只沾筷素的。
起风了,夜冷了,貂姐的车停在路边。那是一辆和她衣服同个色的奥迪车。也许是没吃饱,貂姐走路不像来时那般凛然了,她提起衣服的下摆进了车里,又重重地将车门关上,仿佛跌进一个黑漆漆的树洞里。
车内的灯亮了,貂姐对我们挥了挥手,示意再见。灯随即暗了,她的车缓缓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中,终于消失在一个绿灯向右的拐弯路口。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