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漫长的旅行，旅行家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和所有边陲小镇一样，这里冷清、凋敝，被世人遗忘。划定边界的石墙连绵不绝，石墙上开了一座城门，守门的是一对父女。父亲已经垂老，女儿也不再年轻。

旅行家和女儿攀谈，打听城门外是什么地方。女儿告诉她，城外不再是我们的世界，那是辽阔无边的死者疆域。就像海水环绕陆地，我们的世界是它所环绕的一座孤岛。“老有幽灵想要溜进来，尤其是才脱离温暖身体的幽灵。要是他们成功了，就能回到自己的躯壳。假如躯壳还没腐烂、烧毁或者埋葬，他们可以披着肉身，再回人世上走一程。如果躯壳毁坏或者不在了，他们只能在人间游荡。这种游荡很痛苦，因为世人没有我和爸爸这种看见他们的能力，他们找到亲人，亲人却看不见他们，只会感觉自己眼前所见都异常熟悉——透明的幽灵就像透镜，给一切罩上往日的光晕，让人徒然伤感。”

旅行家说自己也想去城外转转，守城的父女检查了她的旅行家通行证——证明国家授权她可以去一切不涉及国家机密的地方，叮嘱她要在自己的肉体腐败之前回来，因为死者的世界是在时间约束之外的。

旅行家穿过城门，向外走去。就在那时，她感觉有些什么从身上沉重地滑落。回头看去，她的躯体像一件衣服那样摊在地面（与自己面对面的感觉真怪）。她看见守城的父女正把自己的躯体抬向树荫。“我现在成幽灵了，”她想，“只能穿梭在时间的夹缝里。”

即刻，她被什么吞没了，像溺水者失去所有感官：她不再听见、看见、触见；她不再行动，毕竟行动只是置身于时间中的肉体所独有的。汩汩涌动的无限，实实在在地向她倒灌。纷至沓来的知觉，繁芜庞杂的外物，同这死者的世界一起，正与她融为一体。她感受到刹那间袭来的明澈、语言无法尽述的奥秘、千差万别的感情，如一只飞梭，反反复复，将她穿透，再密密匝匝地把她同丰沛的真实织在一起（我要记住这些，把它们讲给世人听）。她记起了她已遗忘，却苦苦追寻的记忆。记忆唤起痛苦，痛苦很快消弭。因为她自己，像是一束即将湮灭于黑暗的光，马上就会解体，化为构造这片疆域的微不足道的纤维。

骤然间，一股力量，像强光将她笼罩。本来与她交织一体的知识、经验、感情和真相，霎时就被剥离。像溺水者被拽出水面，所有的沉重、丰饶，所有堵塞她视听的混沌和明澈都弃她远去。她又一无所知、一无所得了（原来不是我知晓了“一切”，而是“一切”捕捉了我）。

她觉得自己像只氢气球，在冉冉上升，慢慢感到了温暖。感觉的潮汐扫过她的每一寸躯体，她又听到了声音，品尝着自己丝丝缕缕皮肤上变幻万千的感受。光溢进她合着的双眼，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树荫下。她想坐起身来，但一只手却像被什么轻轻攥着。她回忆起来，这股力量是她脱离死者疆域的那刻唯一没有失去的。

她惊诧地看到一只透明的小手，那小手紧紧拉着她，她抬头看去，就看到一张孩子眉开眼笑的透明的脸。她再次忆起自己踏上旅途时所要找寻的是什么，经过漫长的游历后，自己所遗忘的是什么。她欣喜若狂，偷眼望向守城的父女。

父女俩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孩子和她一道向人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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