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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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作为当下中国最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之一,袁凌被同行誉为“凤雏一样的怪才”,低调而又才华横溢,为人亦是谦谦君子。近期,网易《真话》连载其非虚构作品《我亲历的死亡》,他一共为99位亡者留下了“遗言”,篇幅或有长短,但却一样感人。

  外婆打丧鼓的晚上,我最担心的是妈妈。她和我坐在油灯影子里烤火,脸上露出痴呆的神情。油灯的焰很粗,影子很粗大,冒出费油的臭气。很少会这样耗费,除了非同一般的事情。我怕极了,怕她出事,我说你吃洋芋吗,妈妈没听见,或者厌烦回答。必须和她说话,可是我的话像是全无意义,连平时那一点孩子气的嫌人都失去了。

  人们在棺材周围行进,绕着一成不变的圈子,唱着有些沙哑的丧歌。平时只听见女人们唱歌,这时唱的却是男人们。他们的嗓音,把唱歌变成了完全的另外一回事。打丧鼓的锣鼓响器太响,又太沉闷,分辨不出其中的各种声音,似乎无所不有,又没有一种是真的。对于我这样的孩子的来说,它太庞大了,我的头脑完全装不下,立刻失去了感觉。歌郎们的唱词,我一句也听不清,只是听到一个字“下南洋”,心里觉得怎么要去那么远?无法理解,大人们在混乱中寄托着什么,他们长夜绕着棺材的转圈和歌唱,有个什么目的。只有那口漆黑发亮的大头棺材矗在堂屋里,把周围的一切压了下去,缩小了下去,除了形体,也连同声音。

  多年以后,当我的个头变得大,耳膜更为厚实,头皮不再柔软,我终于听懂了绕着棺材行进的歌唱,棺材不再是丧堂上唯一主宰之物。即使是在这里,也有一种游戏,人们陪着死者度过在家的最后一夜,传唱和他有关的记忆,抚平业已发生、无可挽回的死亡。中间在交五更的时候,还要接他还阳,和丧堂上的亲人对话,像是一场戏剧。这是家乡千年的风俗,大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一个小孩还没有能力领会,他只是被黑漆漆庞大棺材的恐惧压住了。

  堂屋里笼罩木炭和人、煤油的闷气,暂时还闻不到棺材里外婆的气息。外婆的气息不会浓烈,她不过是一束青蒿,一碗小小的苦水,放在过于庞大的棺材里。寿衣也对她显得太大,明明是孩子,穿了一件成人衣服。人家在说,外婆断气的时候,开始是大舅娘和二舅娘为她穿衣,可外婆手脚是直的,怎么也穿不上。几妯娌都吓坏了,这是祖宗在咒后人,要世代不吉利的。

  妈妈开始哭晕了,这时醒了,说我穿。她一接过寿衣,外婆手脚就都软和了,顺顺当当穿好了,人家说到底是幺姑娘,念想到的。人们在哭,孝子跟着丧鼓走,最矫矫不贤的幺舅娘,也到棺材前哭过了,他们都按着一种程序做了自己的份,而妈妈一直沉默,我越来越恐惧,我想笑,减轻这种恐惧,消灭它,可是我越来越心慌,感到一种极其尴尬的、羞耻又恐惧的事就要出现,忽然——预感实现了,妈妈一跃而起,我都没来得及拉她,像黑色的惊鸿,扑向棺材。我不由站了起来,妈妈在号,头碰着棺材,似乎发出空心的嘭嘭声,本来喑气的锣鼓喇叭忽然提了惊劲,哇哩哇啦响起来,领头的歌郎拖长声音在唱:“孝子啊——孝子啊——”他唱得完全像是在田野上,出于某种油然的喜悦。

  极度的羞耻使我只好又坐下去,我想去拉妈妈回来,对她说别这样了,他们都是走过场的。我知道妈妈不是假过场,可是她这样真的扑上去,在那些假意的人面前暴露悲伤,就是参与他们的过场,只有使我比对那些人更羞耻。但是羞耻终究会消退,更紧急的恐惧升起来,揪住了我的心,我发现随着妈妈趴在棺材上的时间增长,棺木包含的死亡已经抓住了妈妈,她处于极度危险之中,这种危险潜伏于昏暗的光线和人群身影之中,他们暗中纵容、造成了这一切,却呆在暗处,丝毫没有出来帮助的意思,还有意推动她走极端,似乎是眼下的仪式需要的。妈妈随时会遭到不测,这地方确实是莫测的。

  我不太清楚莫测的是什么,多年后看到电影《梁祝》的结尾,忽然明白她是想进入棺材。妈妈或许也没有明白意识到,但心中一定有这种念头,棺材里的外婆把这个放进了她心里。在场可以信任的唯有外婆,她不会加害妈妈的,因为她是真心的,但也只有她给妈妈造成了这样大的危险。这对于她们或许是最好的,对于我这个孩子却是灭顶之灾。我需要妈妈,等待我长大。我捱不过这个时间差。

  外婆就要伸出手来,妈妈将裂棺而入——我真的感到了这一点。马上就要冲出去,战胜一切羞耻和几近怨恨的心理,解救被魔力制服的妈妈,或许还有外婆,冲动在我的身体里聚集——这时我看到,人群有了反应,二舅娘和三舅娘走到棺材边,扶住了母亲,让她别哭了。我的心发出了一声呻吟的叹息。

  外婆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刚好睡不着,到大人送终的屋里看一下,走到火屋里看见平素稳重的表哥在哭,里面哭声一片,混乱得堵死了,我走不进去。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跑回去,跑过院子,由于守夜,我们三表兄弟睡在一张床上,黑暗中我推开发声的大门,穿过黑暗影幢幢的灶屋,到床前推他们起来,我心里充满了激动,说“家婆死了”,又改口说:“过世了”,可是他们无动于衷,在睡梦中只是哼哼一声,动一下身子。我无可奈何,回头又跑出来,大门再一次发出声响,含有惊吓。青黑的山岭在远方低处,已经躺卧下去,退到了地平线。天上星星稀疏明亮,月亮非常小,升到了天的顶处。我出生和活着的这片山岭,在星光下第一次显得陌生,现出不可言传的冷清,预示我们终有一天会全部离开它,连同在铺上酣睡不醒的表兄弟们。只有它怀抱睡去的灵魂,偃卧在过于弱小的月光下。

  到外婆屋里,我发现表哥泪水胡乱地流在脸上,像急雨穿透了石板,拧成绳子鞭打土墙。这使我心里吃惊。我有点惭愧,我想要哭,流不出像表哥那样的泪。我努力回想外婆的相貌,似乎这个相貌现在已经离得很远了,不过隔了一场瞌睡的功夫,现在还躺在那里,却到了完全的别处,比湾口上二房里的院子还远。我想着外婆的好处、她的瘪瘦成三角形的小脸,还没有去世,已经显出女坟的模样。她把淘猪圈拣到的一分钱给了我,她在我生日时把我叫去,给了我两个煮鸡蛋。每个孙子孙女过生都会得到鸡蛋,靠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妈才记住了他们的生日。这些鸡蛋是哪儿来的,现在我才想到,是几房媳妇按月份送给她的。这是她那几年和外公分开住了,获得的小小权力。

  外公没有出场。他年老而像一把钢刀的脸上,停不住任何泪水。老人因为在一起呆得太长,厌烦转化成恨意,恨意积聚得太久,像剪刀一样锋利,刹时裂开布匹,烟杆里的烟垢一样苦,胜过世仇。如果舅舅们再不分开外公和外婆,他肯定会在夜里用那长烟杆的烟锅杀死她。我觉得自己没有见过这样深的恨意,大约因为遇不到任何抵抗,就像人面对一只青蛙或蝴蝶会产生的。

  妈妈安然度过了那个夜晚。但或许在那夜,我第一次产生了她会死去的预感。有一些死亡的气息透出外婆的棺材,留在了妈妈身上。我开始做一些萦绕着奇异形象的梦,和以前根本不同。

  外婆的坟埋在杨家坪路边,下葬时是光秃的,就像老年人的头皮,来年却密密地长满了青草,让我有点想起外婆青黑色的包头纱,后面扎了一个髻,叫“牛屎巴巴”,青纱解开来能有一丈长,才能把白发都盘在里面。那一辈的妇女到了老年,都变成青色,像是一种偶尔飞来的青蚂蚱,停在屋里,青中就会发黑。难怪人们会说,亲人来了,不允许伤害。这是上一辈女先人的灵魂。

  到妈妈这一代,不再包这样的青纱,都是扎辫子。老了辫子已经凋零,像两条老鼠尾巴,晃悠悠地挂在脑后。妈妈去世时没有带着这样的辫子,她从三十多岁开始就剪短发,按着镇街上流行的影星张瑜的发式。妈妈毕竟后半生是在广佛街上过的。到姐姐一代,有些复古的姑娘又梳起辫子来了,多数是一根独辫,或许是头发比以前少了。外婆盘头的黑纱,却没有哪个姑娘拣出来。

  年代久了,外婆的坟头还是浑圆的,没有显出女坟尖溜溜的样子来。人说这是生前厚道,积的有阴德。有点陷下去,小路堵住了一半墓门,看得见墓门里存留的纸灰。从小路上走过的时候,我想到住在重庆解放路的时候,傍晚下坡往江边走,路过的临街小屋,窗户紧邻街坎,略低于路面,一眼看见窗台上的茶几物件,有时是女孩子的擦脸盒子,屋子靠里半边的床,一家的生活摆在路人眼皮下,顺手可以取走。

  我没有取走外婆的什么,就像我每次回到这个山村,拿不走手边的任何东西。一片剥落的笋壳,或者床铺草下的一个旧顶针,当时不知为了惹哪个姐姐着急藏起来的。它们从某一天永远停了下来,再也不会供养我们的脚步。外婆和那一辈的先人一样,永远留在了那个小山村里,这似乎是她成功的一点。以后二舅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母亲去世后,只能落土在小镇的山坡上,遥望几十里外她出生的方向。有时候我像是有些明白,妈妈那天晚上为何急于进入外婆的棺材,就像她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我感到安慰,外婆在那晚上取走了妈妈的一部分,安放在小路旁有些下陷的墓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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