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地铁时,我常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刷刷朋友圈,看看订阅号。有时候排队时也会这样。每次这样,我都会想到叔本华。
叔本华的时代还没有手机,但假如他活在今天,一定深深鄙视这种行为。叔本华看不起闲着没事在桌子上敲来敲去的人。不是因为他们打扰了别人看书或者喝茶,而是因为他们往往不具备思考的能力。
反驳的例子当然有。我也见过非常聪明的人喜欢敲手指。某个部级干部会见地方官员,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身子陷进沙发四分之三,手指在扶手上耍来耍去。
这不一样,这多多少少带着点有意为之的味道。就像邓见撒切尔夫人时,摆一只痰盂并屡次将浓痰像钉钉子一样吐到痰盂里。但放心,他见毛的时候一定不这样。
陈小春版的《鹿鼎記》里,韦小宝见平西王吴三桂时,就躺在椅子上五个手指弹钢琴似的在扶手上敲。这种敲带着点潜台词:老子就是这么闲适,就是这么云淡风轻。
有意地摆弄手指不在叔本华鄙视的范围之内,它是一种范儿。就像电视上代言的明星,会走到镜头前,侧过身,双手抱胸后再左手插兜,右手像枪一样掏出来,朝你一指。但领导干部不走这种路线,太张扬,太年轻,太简单。
凡是有意为之的范儿,都跟中学生转笔、转书差不多。只要你留意,很快就会发现,越是各方面都不行的人,越在转笔、转书上很起劲儿。陈奕迅《浮夸》里有很好的解释:似木头似石头的话,得到注意吗?
假如左右无人,仅因百无聊赖,玩起手指或者烟斗,就是叔本华鄙视的了。放在今天,就是玩2048或者愤怒的小鸟。刷朋友圈和这些比起来,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距离。它们的共通之处是,但凡有一点鸡零狗碎的时间,就必须找点什么塞满,从而让大脑远离放空的慌张和思考的痛苦。
有人不玩手指,玩腿。你正看书,发现桌子开始晃,有节奏地颠来颠去。一看,前边那家伙在抖腿,抖得洋洋洒洒,浩浩荡荡,文不加点,马不停蹄。
腿有不同的抖法。有大弦嘈嘈如急雨的抖,有小弦切切如私语的抖,有嘈嘈切切错杂弹的抖,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抖。抖到缓处,疏能走马,抖到急处,密不透风。抖完三百回合,大汗淋漓,两股战战,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你说别抖了,他说好,过一会儿又抖起来了。
这就是毛病了。民间有男抖贫、女抖贱的说法。有经验的算命先生,会从一个人习惯抖腿上,判断出他不太可能有很强的意志力和自制力,还可能肾亏。所以发不了财。
喜欢抖腿的人是不太能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的。或者是不知道,或者知道,但不在意。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这就危险了。
南传佛教上座部的修行,很强调如实观照一举一动。比如说,吃饭的时候,伸出筷子去夹菜,那一瞬间你得留意到自己是在夹菜,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哪种力量驱动你做出提起筷子伸向盘子这个动作。
能意识到身体的一举一动很难。而意识到念头的一举一动就更难了。明朝朱得之讲过个故事,说王阳明在南都,有人恨他,上奏诬陷,用语极为恶毒。阳明看到非常生气,怒火攻心,却马上意识到“此不得放过”,于是立刻丢下等怒火平息。过了会儿,平息了怒火,再捡起看,一看又大怒。又丢下平息。如是几番,终于不再为其动心。
这就是阳明所谓“如猫捕鼠”的功夫。老鼠出来了,猫得马上去扑死它。《大学》中说,心有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则不得其正。这些心念一露头,就是老鼠出洞的时候。用心用功,就在这毫发间。这才是阳明学的要害,而不是“无善无恶心之体”那些口诀。
这样操练的前提是得意识到自身毛病。比如意识到敲手指、抖腿是一种细微的放溺。这种放溺因为太过微小,很容易被忽略。正如利用排队的两分钟刷手机,很多人不仅不认为耗散精力,反视为利用碎片化的时间:我利用这些时间来学习还不行吗?
即便是学习,也未必是好选择。对碎片化时间的侵袭和占据,会使一个人日渐丧失形而上的思考能力。哪怕是同一篇文章,利用零碎时间草草浏览和坐在家里摒除一切杂事认认真真地读,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过,前者会让你很舒服。
因为你逃避了形而上的思考的费力,转而让自己的心念被一些琐碎的操作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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