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在巴西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在课堂上，我无意中提到其实整个拉丁美洲我最想去的地方是阿根廷而不是巴西，因为有关阿根廷的许多名词都是我个人词汇谱系的关键词：博尔赫斯、拉普拉塔河、布宜诺斯艾利斯、马黛茶、高乔、探戈、科塔萨尔、潘帕斯草原、灯塔、伊瓜苏瀑布……我曾一度认为如果我有来世的话，我一定选择投胎阿根廷，做一个玫瑰街角的汉子，满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炮制世界性丑闻。没想到我刚刚说完，底下的学生都露出古怪至极的表情，好似要极力压制住不解和不屑，在对老师的礼貌和不由自主的愤怒之间选择了一个扭曲的中间带。
日子一长，我慢慢了解到，正如中国人普遍地比较反感日本人一样，巴西人最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们南边的邻居阿根廷人。如果当着巴西人的面赞美阿根廷，情况好的话会横遭白眼，情况不好的话，碰着对方酒精上头的时候，还会被痛殴一顿。我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我是作为一个老师在课堂上讲阿根廷的好话，如果我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爷们儿跟一群血气方刚的巴西青年狂呲阿根廷这好那好的话，无异于石头丢进茅坑里，定会激起群粪，十有八九会落得暴尸巴西利亚街头的下场。
巴西人不仅身体开放，头脑也相当开放，他们通常能够容纳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而不带任何歧视和陈见，但他们为何对在我看来和他们同样优秀的阿根廷民族如此深怀大恨？我对此非常不解。巴西人不是没有讨厌的民族和国家，比如，一部分老年人一直对前宗主国葡萄牙耿耿于怀，而一部分愤怒青年则极其蔑视美国，但这些情绪都不是普遍的，发作起来的时候也不很极端，唯独对我所喜欢的阿根廷，几乎是全国上下各年龄各阶级众口一词地痛骂，在巴西，骂阿根廷几乎是维系散漫的民族认同感的唯一方式。可是问题在于，巴西和阿根廷之间没有任何战争，两国之间的政府关系一直也都不错，这种纯属民俗学意义上的怨恨其根源究竟在哪儿？答案非常紊乱，有人说是因为足球，有人说是因为人种偏欧化的阿根廷人瞧不起血统紊乱的巴西人，有的人说是因为阿根廷人过于大男子主义但又有人说他们都是娘娘腔，有的人说是因为阿根廷人不喜欢冲大便但其他人却说是因为他们太有洁癖连小便过后都要擦拭鸡鸡，如此种种，名目繁多，难以详述，每个答案都很鸡毛蒜皮而且互相冲突，尤为古怪的是，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答案表示不确信。
前两天，我公寓里的新住户和我的法国邻居在我的公寓里举办了一个小小的festa。酒过三巡，当我们谈起各自国家最讨厌的人的时候，法国邻居说的是和他们打了一百年仗的英国人，我说的是日本人和美国人，可以想象，在场的老、中、青三代巴西人不管是男是女，是中产阶级还是波西米亚式的学生，全都齐刷刷地高喊：“Chato! Argentino! Chatissimo!”（阿根廷人烦死了！讨厌到顶了！）接着，每个人要么高唱专门为羞辱阿根廷人而编排的小调，要么讲关于阿根廷人是“银样镴枪头”的黄色笑话，一下子民族情绪空前浓烈，完全忘了前几分钟他们还在炫耀巴西的国际主义胸襟。当我再次像个小问号一样地问起他们为什么这么恨阿根廷人的时候，终于得到了看上去最合理的答案：“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讨厌他们。”哦，再国际主义的国家也需要一个想象中、民俗学意义上的仇人，阿根廷碰巧被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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