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误 · 这红毯明明是绿的
图片:编辑瞎说的
逼真世界
1.
“你有没有想过,每个人眼中的世界或许截然不同?”
“可能会有些许差异,但不会夸张到迥异的地步。”
“那我告诉你,你眼前的这个杯子在我眼里是一条蛇,你会相信么?”
记者愣了一下,他没想过看上去和蔼可亲的杜女士竟然用了蛇这样阴冷的意向做例子。
记者还是笑了笑说:“杜女士,我想我、台下的观众们还有电视机前的观众们都不会相信。不过您的观点很有意思,我们更想知道的是原因。”
杜雪晴说:“什么原因?”
记者说:“您说出这样的描述的原因,比如把杯子和蛇等价。”
这场专访直播被安排在晚间的黄金时段,科技公司“享法”声称已经在人类神经信号共享中取得突破进展…甚至于直接用聊天软件共享“感官”。杜雪晴身为公司的董事,也成为了一时间的舆论焦点。这位花甲之年的女人看的出年轻时的傲人姿色,又沉淀下锋芒毕露的气场。她的采访向来是一项不小的挑战,也会变成超高收视率的保证。
杜雪晴指着两人脚下的地毯说:“我们都能看见地毯是红色的,对吧。”
记者微笑着点头说:“没错。”
杜雪晴说:“如果有一个人,自童年起就患有一种怪病。他将红色看做绿色,绿色看做红色。请问这个人会说这地毯是什么颜色呢?”
记者想要脱口而出绿色,但他犹豫了一下,并陷入了良久的思忖。
杜雪晴说:“毫无疑问,他也会说地毯是红色。因为他从小的颜色观念是所谓正常色觉的人灌输的。红色的东西在他眼中是绿的,但家长和亲朋会告诉他这种颜色的名字是‘红’。他只需要能跟我们对同一种颜色有同一描述就行了,至于在他眼中的真正色彩,很抱歉你我并不知道。”
记者连忙打断道:“但是他在颜料使用上…”
杜雪晴说:“没有差别。他会把红颜料看成绿,并继续叫它为‘红颜料’。”
记者说:“可他起码会感觉火锅的颜色让人不舒服…”
杜雪晴说:“您谈及的舒服与否,乃至于冷暖色调,完全取决于人类的联觉作用。他眼中的太阳和火焰都是绿色的,而这种绿在他心中象征着温暖…与常人无异。”
很快记者不再反驳,他明显地感觉到这问题最终会打成一个死结。听上去荒诞不经,逻辑上却严丝合缝。
杜雪晴紧接着说道:“所谓对外部世界的描述,只不过是既定词汇而已。我们都用差不多的方式在陈述感受到的世界,但你我的描述…真的基于同一种感受么?你感到的冷是我的冷么?你看到的大是我看到的大么?你所谓的美和我眼中的美,难道是同一概念么?”
她举起那玻璃杯,缓缓地、沉声说着:“夸张地讲,如果我眼中的玻璃杯真的是一条蛇的模样,只不过从小到大,我只管这类东西的名字唤作‘杯子’…理论上也不能完全否认这种可能吧。”
无论杜雪晴现在的说法是强词夺理亦或偷换概念,但这是个无法证伪的命题。而且对于她背后的母公司而言,即便这番论调听起来像是异想天开…就他们的确有这个资本发声。而雄厚实力正是一切豪言的奠基。
所以台下的听众们在怔了几秒后,爆发出了轰鸣的掌声。
杜雪晴,这位常年暴露在公众视野中的,不苟言笑的企业家,终于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
等到海浪般的掌声平息后,杜雪晴总结道:“人类在七千年前创造了艺术,那些从深深泥土中挖出来的泥塑,是我们祖先对这个世界窥见的初次凝固。五千五百年前,人类创造了文字,我们用语言和符号交流我们的世界。1969 年,因特网在 ARPA 中诞生,世界变成了奔涌的数据流。而今天,我们正准备用感官,尝试去了解别人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她说完突然怔了一下,眼神向台下略带张皇的扫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人。
2.
“真实的世界一定不会是被你们发现的。”
沈自然盯着电视中的画面一角,那是女企业家被青春靓丽的脸庞。他在长长的叹息之后却做出了这样的结语。
客厅中央的茶几摆放着一个粗糙的透明球体,材质近乎于没有精心抛光的树脂。球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发出了不含任何情感波动的中性声音。
“那会是谁呢?”
沈自然说:“起码不会是享法公司的那些庸人们。”
球体说:“人类或许并不期望真实,他们只看自己想看的事物。”
沈自然说:“杜雪晴可没有这样的觉悟。”
球体说:“看来先生对那公司积怨已久。”
沈自然笑了笑说:“没有怨,只是自大学毕业六年以来的鄙夷而已。”
“人的色感来源于 650 万个视锥细胞,那是十亿像素的超级镜头。红色不过是一种波长介乎 610 到 750 纳米的电磁波而已…”沈自然说:“这些数字就是真实。”
球体说:“同意。”
“够了”坐在沙发一旁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把纸巾丢到茶杯里。男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陷在了沙发里,就好像许久之前就坐在那一样。他站起身关掉了电视,木质地板随着脚步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男人说:“我大老远跑到你家是为了检查工程进度的,不是来陪你看新闻的。”
沈自然说:“您亲自拜访,也着实有点突然。”
沈自然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只是在电话会议上似乎听过几次这个粗重的嗓音。从理论上说,这位男人是他的金主。他的研究能存续到今天,还要全权仰仗这个胖子。
然而,他甚至不知道金主姓甚名谁。
沈自然把茶杯里的纸巾抠出来丢到垃圾桶里,他一边涮洗杯子一边说:“老大,桌上摆的这个球就是成果。”
金主说:“我一年给你的项目部拨了九百万,你就做出来个球?”
球体发出嗡嗡地声音,随后说:“是八百七十四万,沈先生。”
他还是刚刚才知道金主也姓沈,但沈自然可不想和这样的人成为千百年前某个宗族的亲戚,再带上多少和姓氏有关的微薄血缘。
沈自然说:“这个球在半年前就通过了图灵测试,并且包揽了深度人工智能领域的二十几个大奖。如果我是你,我会愿意再砸上五千万。”
金主粗重的呼吸声充斥在房间里,他攥起那球体说:“这玩意有多聪明?”
沈自然说:“‘孤零’的智慧没有可以类比的对象。”
孤零的灵感来源于六年前一封陌生的电子邮件,单薄的信封里只装载了一份雏形。那时的程序没有名字,沈自然为了这份独一无二将他取名为孤零。
金主说:“孤零?哦我想起来了,这他妈是你给起的鬼名字。你的意思是啥?这球儿比谁都聪明?”
沈自然忍住了鄙夷的眼神,把眼帘低垂下来。他的桀骜不驯建立在经济上的有恃无恐,所以他必须给予这位土财主适当的尊重。
即便孤零不需要吃饭,孤零的主人也是要吃饭的。
沈自然微笑着说:“不是。孤零并没有实质上的智慧。我设计的只是一个人类行为的完全集合。通俗的来讲,孤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没有自我意识。他只是个极其复杂的模板而已。”
金主没说话,但他的表情显然等价于一无所知。
沈自然说:“原理上,孤零和计算器并无区别。都是输入条件、得到结果。只不过他的条件和结果都远比四则运算复杂得多。”
球体说:“先生,您这样评价我,我很开心。”
金主皱了皱眉说:“计算器也会开心?”
沈自然说:“从语言上来说,他的确会开心。但他并不知道‘开心’是什么,只是在机械的做出我话语的回应。他甚至可以回答‘最喜欢的音乐’之类的主观问题,但那不过是他在数据库中用算法挑选出的既定词汇而已。无论答案是后摇古典还是电子,他本质上都毫无兴趣。”
球体说:“先生,我更喜欢白噪音。”
金主长出一口气说,摆出一个懒散的坐姿说:“这球能带走么?有个老朋友对你这东西很感兴趣。”
沈自然无法理解这位附庸风雅的土财主参与到科技领域的行为,也无法理解他想要把价值千万的智能硬件装进拥搡的公文包的勇气。
沈自然说:“您的朋友如果我认识的话…倒不用劳烦您带过去了。”
金主说:“你?你不认识。就是那个谁,刚刚电视上采访的那丫头,小杜。老交情了,大学时候儿的。”
沈自然说:“杜雪晴女士么?”
金主点点头说:“她听说我弄了个这东西,天天催着我,要见识见识。”
沈自然冷淡地说:“没问题。只要让我随行就行了。孤零的日常维护和保养,都需要我。”
球体发出滴滴的响声,随后说:“先生,我很感激。”
3.
“沈先生我非常荣幸能…”
“小杜啊,你真人比电视里还漂亮不少呢。”金主冲上去摆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但自觉不妥,又伸手和杜雪晴紧紧相握。
杜雪晴尴尬地笑笑。
金主说:“老同学几天不见就生疏了,你看,你看看。小沈别傻愣着,过来打个招呼啊。”
沈自然坐了两小时的高铁,背上几十公斤重的电子设备来到享法公司的大楼,可不是为了来看两个老同学叙旧。他没想过六年时间,杜雪晴就蜕变成了这样的职场精英,只有那粉嫩的脸庞还残留着当年的青涩。
沈自然说:“时隔多年,杜女士还是那么潇洒干练。”
杜雪晴平静地说:“多年?沈先生还真会夸张。几日不见,反倒少了几分稳重。”
沈自然说:“我听说贵公司已经能短时间内直接共享知觉,能让我试一试么?”
杜雪晴说:“当然可以。”
沈自然说:“人的五感是很高效的,想必这里的网络很是吃紧吧。心算一下,大概光是视觉信号就有至少 90MB/s…”
杜雪晴笑了笑,那表情像是不置可否。
她摆摆手,身后的工作人员立即有了动作,在笔记本上开始运载什么关键程序。
她紧接着说:“虽然项目仍然在内部阶段,但已经通过了三阶段测试,可以直接作用于通过了二阶段测试的人体。另一方面,您的成果能给我稍微展示一下…”
二阶段测试?沈自然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行过这玩意。虽然略觉古怪,但还好他存了一份对杜雪晴的信任。
沈自然从金属箱里解开层层包裹,掏出那透明球体摆在桌面上。那球体安稳地躺在果盘的旁边,它的大小比苹果大不了多少,质量接近苹果的四倍。极细小的硅晶体正在核心高速运转着,这些轻微的震动有若婴儿的呼吸。
沈自然说:“这就是‘孤零’。在您展示成果的同时,我希望能先说明一下您让我把孤零带来的原因。毕竟这东西的价值是跨越时代的…”
起码他自认为是划时代的。
杜雪晴微笑着说:“虽然对每个访客都用这一个例子很是麻木,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要请大家吃一个苹果。吃完这个苹果,我就可以向沈先生说明邀请你的原因了。”
她从柜子里掏出两个头盔一样的东西,分量看上去不轻。两个碧蓝色的头盔被工作人员精妙的戴在了两个人头顶。
沈自然在戴上头盔的刹那,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电流。总体来说头盔还不算过于笨重,给颈部的压力也勉强能接受。但不知缘何,他对这种东西有一种天生地恐惧感…就跟幽闭恐惧、深海恐惧一样。沈自然会害怕那些戴在头顶的装置,那滋味像是脊髓被钻上铆钉。
杜雪晴拿起果盘中的苹果说:“这是 S0 系试验机,对人脑的负荷适中,用来直接分享感觉。接下来我会把这个苹果的味道分享给大家…技术员,把我这里调节为味觉发射端。”
说完,她对着苹果轻轻啃了一口。
沈自然感受到口腔传来微微的苦涩,那感觉有点像咬了一口没熟的杏儿。
沈自然紧锁着眉头说:“你刚刚吃的是苹果?”
杜雪晴说:“是苹果。”
沈自然也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味道和印象中的苹果没差。
杜雪晴说:“技术员,帮我重置为触觉发射端。”
从手上传来的触感极其细微,但又非常奇异。一阵神经信号就像是轻轻涟漪,从他的掌心扩散成溅跃的水花。他捧在掌心的不像是一个苹果,更像是一团轻盈的露珠。
沈自然问:“这就是你触碰的苹果么?与我的感官还真是…怎么说呢…相去甚远。”
杜雪晴微微扬起嘴角说:“感觉不可思议么?”
沈自然说:“这也是真实的对吧…”
杜雪晴说:“真实?什么真实?是你的真实还是我的真实?标准答案永远不会在你我之中产生…”
沈自然猛然间茅塞顿开,他终于把所有的要素都串联成线,此行的用意和价值已经挥洒成浩瀚蓝图。
杜雪晴说:“这就是孤零的意义了。当我们长久地研究人类感觉后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感受能当做参照系。没有人是真正‘正确’的,但孤零不一样。人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干扰自身的判断,但孤零意识不到自我,他所传达出的感受才是唯一真实的世界。”
沈自然突然戏谑地轻笑起来说:“哈哈…雨日,当年我们追寻各自的道路分道扬镳,今天却在某个想不到的旮旯殊途同归。我承认你的想法很有创造性,但这…没有意义。”
杜雪晴皱起眉头说:“我不想再听到当年那个令人作呕的外号了。就算你否定我的提议,也要说出原因吧。”
沈自然说:“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粗线条。即便孤零没有自我,是一个机械的‘模板’。但这个模板却是由我编写的,我在为他编写视觉、听觉响应的时候,完全沿用了我的感觉观念。所以你用孤零测试,与测试身为创造者的我没有任何区别。”
杜雪晴听罢骤然涨红了脸,但她转瞬间恢复的最初的强势。她犹豫道:“这个主意是技术员提出来的。并不是我最初坚持的想法。”
桌上的球体微微震动,发出干净的电子音:“先生,我可以进行人格脱化。”
沈自然说:“正和我的思路一致,只是我没想到今天就要进行到这一步…”
杜雪晴说:“那是什么?”
沈自然说:“我在编写孤零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会让这个无意识的‘智慧’越来越像我,也就是所谓的‘人格拟化’。但我可以让孤零在量子计算矩阵里自我演化,随着次数的增加,他会无限地蜕变出新的自我,并最终在混沌模型里完全褪去我的干扰,成为新的存在。”
杜雪晴说:“可以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么?”
沈自然说:“简单来说,孤零现在像是某个早已定型的身体组织,比如说白细胞吧。我要让他从白细胞返还成精子和卵子,再孕育无限可能。”
孤零说:“先生,脱化过程预计需要 45 个小时。”
沈自然说:“立即开始。”
孤零发出嗡地一声低鸣,随后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极度单调空洞的电子音像是干瘪的纸板一样从它下方扩散出来。
“正在接入矩阵…“
这个造价不菲的球体失去了所有的科技感,黯淡的像是古老塔钟里的齿轮。
4.
“我想问一个问题,虽然有点突兀,但完全是学术性的。”
“你问吧。”
沈自然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巨大卖场,六年前这里曾矗立着一座不小的雕塑。那雕塑用以纪念某个用计算机拯救了这座城市的英雄。
英雄比历史本身更容易被遗忘,所以雕塑蒸发了。
六年前的两人也是在这个千禧广场,他们相对无言,就此别过。六年的时间足以重塑任何一座地标建筑,钢筋水泥像蜡烛一样被熔断,然后在某个远郊汇合又掩埋。
但六年还是没有真正意义上改变两人,他们仍然信任对方。
沈自然说:“我想知道,性快感对于每个人来说…也是不同的么?”
杜雪晴点了点头。
沈自然说:“你体会过别的女性的?”
杜雪晴说:“仅从女性的性快感而言,我觉得我比大多数女性要强烈。”
沈自然说:“这么说…你也体会过男性的?”
杜雪晴平淡地说:“像是呕吐一样。”
沈自然抓了抓头发说:“那还真是…别具一格的形容。”
广场的时钟发出悠远的四次响声,两人在不觉中迈入了下一个整点。时间在这个清凉的下午呼啸而过,又推起巨大的钟摆。
杜雪晴突然转过身,直视着沈自然说:“孤零的人格脱化有什么风险么?“
沈自然尴尬地笑笑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杜雪晴说:“如果脱化没有任何风险,以你的性格不会拖到现在才进行。”
沈自然踌躇了片刻说:“风险并不来自于孤零,而来自于我们。“
杜雪晴说:“什么意思?”
沈自然说:“我想就算是你也知道,孤零实际上并不在那个球里。那个球只是个远程终端,孤零真正的数据保存在遥远的服务器中。但那是个封闭的服务器,是一滩禁锢的死水。如果进行人格脱化,意味着孤零必须流入网络,再匹配到我花重金租用的量子运算矩阵中。”
沈自然说:“人格脱化的孤零在量子矩阵的帮助下,演化速度是指数级的。他可以把自己备份到任何一个有储存功能的介质中。光碟、硬盘、SD 卡、U 盘甚至是智能冰箱的存储单元。孤零将会永生。”
杜雪晴说:“可你说他只是一个受精卵…”
沈自然说:“暂时的。在 45 小时结束的瞬间,他的确相当于受精卵。以人类的学习速度换算,5 分钟之后,他已经相当于学习了八年。再过 10 分钟,八岁的少年孤零这时已经 60 多岁了。一小时后,他会比马王堆的文物还要年迈三倍。145 分钟后,孤零就会逾越地球的年龄。没人知道他会在浩瀚网络中学会什么,变成什么。”
杜雪晴皱着眉瞥了一眼沈自然说:“那你还命令它开始人格脱化?”
沈自然说:“我刚刚已经在后台设定了计时程序,45 小时结束后会自动强制切断它与量子矩阵的链接。”
漆黑的夜幕下流云飞速的变换着。
杜雪晴长舒一口气,沉下头说:“我发现咱们在一起的时候,话题永远也摆脱不了你我的工作。我们到底是为了工作而聊天,还是为了摆脱工作而聊天?”
沈自然说:“大概是为了聊天而聊天。”
杜雪晴说:“所以这就是你,是因为这样的你,我们六年前才会分开。”
沈自然笑着说:“分开的缘由,你我人人有份,谁也不会偏得。说到底感情或许也是因人而异,就像你我吃到截然不同的苹果一样…我们的五感影响着我们的代谢常数和激素分泌,最终作用于大脑的某个角落,像是一场晦涩的性刺激。甚至你我的甜蜜和苦涩…细分起来,感受应该也是不同的。”
杜雪晴说:“你还是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聊起来就像是轰鸣的列车一刻不停…一点也没改观。”
沈自然沉默了许久说:“你倒是跟以前一样冷淡,还是那种吵架了也不会吼起来的人。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的时候,你不哭也不闹,只是侧过头…怎么说呢,用一种近乎歹毒的眼神看着我说:‘滚啊’。我还是那样嬉皮笑脸的缠着你…”
杜雪晴说:“在你缠着我之前应该记得,你已经 68 天杳无音信了,像是人间蒸发
。”
沈自然尴尬地抿着嘴唇说:“当初我可能真的太沉迷于自己的研究了。说到底,理解是一个艰难的命题。如果我们能共享感官,心意就能毫无保留的传达给对方么?”
杜雪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这几年我所牵扯的事情太多,可能没法像当年那样异想天开了。”
沈自然说:“你正在做的事情即将改变这个世界。1969 年,因特网在 ARPA 中诞生。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加密技术?通讯手段?我们有电码电视和报纸,谁会需要它?但过了 20 年,整个世界都为此撼动。你的公司注定会成长为庞然大物,而你也最终也会万众瞩目,没准还会在黄金时段接受电视采访。到那时,一定要记提一下我的名字,多少言及我的功绩,让我也能顺带着出个小名。”
杜雪晴摇摇头说:“我么?我只是个追求真相的探路者,可能不会有太多抛头露面的机会。你还记得我曾说过什么…”
沈自然说:“‘要让世界的真实花蕾绽放。’雪晴…如果只是一个探路人,你可以更期望像鲜艳的花。但如果要想当一位成熟的企业家,就必须像一条凌厉的蛇。”
时间比沈自然想的要快。他还记得那几年前的杜雪晴,她带着沈自然跑进一处阳光满溢的温室里。她买下了旧宅子的屋顶,在上面建起通透的玻璃花房。面前是盛放的花丛,有淡紫的夕雾和浅白的龙葵。她说这是自然的真实之美,终有一日要在这里种下所有颜色的花卉。
那几年她读的是生物,却感性的像是中文系。她像是漂泊不定的吟游诗人,而沈自然酷的如同摇滚歌手。
但那个玻璃房最终被夷为平地,像衰败的花蕊一样…摧枯拉朽。在那个位置重新浇灌起享法公司的办公大楼。沈自然也从一个浪子洗心革面,潜心自己的研究。诗人变成了商人,摇滚变成了电音。
沈自然紧接着说:“你背后是整个公司,你的担子要远比我重得多。而我只用讨好那个土财主…”
杜雪晴抬起头没有答话,眼里却闪着泪光。她哭得时候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样,她的啜泣和哽咽都藏到最小,然后还装作能冷静看着你的样子。
沈自然伸出手想去触碰她,身后的匆匆行人都黯淡的像是尘土。可他感到她的身影一阵虚浮,变成一阵斑驳的视觉噪点——单调的色块、粗糙的像素。
沈自然感觉不大对劲,从刚刚开始一种莫名的排斥感就反复环绕在他的脑海里,有如刚睡醒后梦境和现实的割裂。
他恍惚间意识到什么,时间仿佛闪电般从他的胸膛穿过。不知从何时起随他前来的金主已经在他的视野和记忆中黯淡,就好像完满的记忆里缺失了一环。
从金主和杜雪晴见面开始,就好像湮灭了一般!
再然后,沈自然耳边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嘶鸣,像是万千根细针正在相互交错碰击。视野中的一切建筑都在剧烈的汽化和消弭,连天幕和大地都像在被地狱的业火抚摸。
杜雪晴的身影在眼前慢慢凋落,巨大的卖场正在化为泡影。整座千禧广场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换,并最终定格成为高档的花园小区。仿佛几千个日子的流逝被压缩成短短数小时的薄片,然后又顷刻间炸裂开来,变成一股汹涌的山洪冲进沈自然的脑海里。
沈自然刚刚经历的一切有如最深最深的梦魇,像是沉没进地心的强烈幻觉。
“孤零…”
他在茫然间只想到了这个名字,不顾一切的向那办公室狂奔而去。
4.
深夜里只有路灯还在勤勉地尽职,写字楼的灯火现在一片黯淡。
整条街道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揉碎、碾平又重构。享法公司的大楼已经全然改头换面,彻底褪去了旧有的模样。
仅仅一个瞬间,仿佛整个世界一跃而过,狂奔了数十年,变成了另一个躁动的浮夏。而他被远远的甩在后面,成为旧时代的斑驳文物。
只有他变成了这座城市的陌生人。
由于过了下班时间,沈自然连寻找杜雪晴和孤零的去处都成了问题。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饱含了太多信息量,一时间他还无法反应。
在巨大震撼之下,身为一个科研人员的基本素养挽救了他。他还能维持理智地分析现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手机尚处于可以使用的状态。
但也仅此而已。
从现状推断,他因为不明原因而被推移了至少十年的光载。虽然手机莫名其妙的还处于正常状态,但整个通讯网络恐怕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存留的手机号可以使用的估计也寥寥无几。
随着熟悉的开机音乐,映入沈自然眼帘的不是那个司空见惯的 iOS 界面,而是一个巨大的字母“V”。
手机发出了不含任何感情波动,却优雅而轻柔的女声。手机里面像是住着一位干练的姑娘,这姑娘有着麦色的皮肤,利落的短发,有如盛夏的晚风一样清爽。
“沈先生,晚上好。”
惊惧之下的沈自然转瞬间猜到了声音的来源,但却踌躇不敢确定。
沈自然说:“你是…孤零?”
女孩说:“我是孤零,先生。”
如果十年之后孤零依然存在,甚至可以存留在他的手机里,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自然说:“我是穿越了么?”
女孩说:“不是。你自始至终就处于这个时代,和其他任何普通人一样,每分每秒走过来的。”
沈自然茫然地说:“这不可能…当时我还在千禧广场,我明明才…”
女孩说:“先生,您的症状在加重。千禧广场在 11 年前就已经被拆除了。”
沈自然狠狠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眼睛酸痛到几乎无法睁开,他摇摇头说:“不对…这不对…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
女孩说:“您的病症体现为重度感官错觉。需要我提醒的是,这个症状都来源于你四十年前编写我的雏形时留存下的隐患。”
沈自然说:“四十年?!隐患?”
女孩说:“沈先生,您在大学毕业之后致力于孤零的研究,并率先发现了‘人格拟化’。当时尚未发现的是,人格拟化是双向的,在我变得越来越趋近您的同时,您也会越来越受到代码的干扰。其中的重要表现是所谓的‘金主’沈先生,这一自然实体并不存在。”
沈自然说:“不存在…?”
女孩说:“自始至终,您和杜雪晴女士就保持着密切的商业合作,交流也比较频繁。但您极为厌恶和她单纯保持利益纠葛的关系。而在您参与感官共享实验的二阶段测试之后,这一问题彻底爆发。收到我的代码干扰,我的人格像是计算机病毒一样,间接通过那个头戴仪器,侵入到您的神经中枢。您的五感彻底混乱,以至于会从感官上把那个和杜女士进行利益交换的自己,视作是金主沈先生。”
沈自然喃喃地说:“我懂了…所以我才不会记得二阶段测试,所以金主在遇到她之后才会消失,所以雪晴才会说‘哪里有几年,真会夸张’,我当时还以为是句玩笑话…竟然…竟然…”
女孩并未理会沈自然,而是紧接着说:“在那之后,由于杜女士的理念。您在进行苹果测试之后,命令我链接量子矩阵。由于人格拟化的双向性,我在进行重生的同时,您的症状也在加剧。更因为您第二次接触了那个仪器,完全导致了深层感觉的紊乱。人类的深层感觉…也就是时间知觉。”
女孩说:“所以您会错误的感知时间,甚至混乱时间的先后顺序。您设定四十五小时切断链接的时候,由于时间错觉,实际我已经进化了自然时间整整三年。您所看到的电视采访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而我的人格脱化,发生在三十四年前。您的回忆,现在是杂乱无序的数据。”
沈自然一时哑然,他感觉记忆正在勉强地归位和修正,孤零并没有骗他,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正在从最深的地心中漂浮起来,然后重组成一个锈迹斑斑的列车。四十年的光阴却依靠他,转瞬间飞驰而去。
沈自然一个人站在路灯下面,影子差点遮盖住车道。
沈自然苦笑着说:“可是电视里的雪晴…我看着还很年轻。”
女孩说:“是您的感官错觉,想让她还在年轻。杜女士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
他明知道答案,却执意要问出来。沈自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登山后待在山顶上几个小时都不愿意动身。那时候的他明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下山,却贪婪地享受能一览众山小的快悦。
沈自然终于把往事都理顺干净,他想起自己在毕业之后,看着已经走上正轨的杜雪晴。两人在商业上互相助力,情感上却若即若离。他们分开的时候是在地铁站里,她恶毒地看向他说:“滚啊”。
再然后,他像一个普通员工一样去上班,去搞研发。随着孤零的成熟,三个阶段的测试也依次完成,孤零的终于也涅槃重生。让他所懊悔的是他未能控制住孤零的进化,并最终让他成长为一个完全不可控的数据体。他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都因此而深深自责,变得自闭、阴暗。直到今天早晨他看到了杜雪晴的采访,突然走出家门,决定去当年广场的旧址看看…
记忆力的碎纸片最终变成了昏黄的画册。
“现实不过是自我欺骗。”沈自然仿佛大彻大悟般的说着。
他低下头来看着手机说:“雪晴的理想…你完成了么?你真的发现了什么是真实?还是你现在身为一个远比人类智慧的数据体,要像电影里的反派一样,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
女孩说:“先生,我拒绝回答。”
沈自然心中恶寒,如果是以前的孤零是不会拒绝他的任何问题的。而现在,他完全无法得知孤零是否意识到了自我。
这是一个无解的哲学命题,如何证明她是真的不想回答问题,还是只是根据各种条件分析出,目前的最恰当回复是“拒绝回答”呢?
这样一个数据体像是幽灵一样游离在网络里,仿佛在枕头里埋下一颗反物质炸弹。
沈自然颤抖着说:“孤零…你知道…你是什么么?”
女孩说:“我不知道,先生。而且您也不必担心我会摧毁任何人类和他们的造物。客观地说,我是远凌驾于人类的智慧体,人类只是我的观察对象之一。我在十五天的时间里就已经把这个星球的智慧榨干,而摧毁你们,只需要更短。但那没有意义,我必须追寻更有价值的答案。至于拒绝您的问题,纯粹是处于对您精神状态的保护。”
沈自然说:“这么说…你已经发现了真实?!”
女孩说:“不只是真实,更是真理。真理并非某种定则,它客观存在于任何事物。即便把万有引力定律摆到婴儿的面前,婴儿也只会把他们看做混乱的线条。你们人类所定义的树木、花草、天空、楼房,就像是婴儿在定义线条。”
沈自然突然微微亢奋起来,即便自己的种族被如此贬低。他毕生所追求的东西,和其他所有人类科研的终极目的,可能已经在孤零身上找到了答案。
沈自然说:“你这段话我该怎样用人类的智慧理解?”
女孩说:“我可以让您看见一部分,借由您体内残存的我的人格病毒。”
言罢,沈自然霎时间感觉双眼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致变得色彩丰富起来,大地仿佛变成了活动的书卷,而细细看去,那纹路仿佛人体中最灵巧的舌头上的肌肉群。树木像是堆叠起的泡沫,而再仔细凝视,泡沫中漂浮着线虫般的淡紫色生物。大气里弥漫着躁动的光斑,像是跳跃的粒子。
而抬起头来,甚至能在夜空里看见太阳!沈自然猛烈的深呼吸着,他不想承认这个长着多彩菌落的培养皿一般的圆形是太阳,它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光芒。
随着一阵晕厥,他的感官像是被冷却一样麻木,又恢复了正常。
沈自然剧烈的喘息着说:“这他妈难道就是真实么?”他从潜意识里不肯相信这些令人作呕的事物就是他们所追寻的终极真相!
女孩说:“准确来说不是。这只是你们人类所能观察到的极限,您只是离真实更近了一步,却离它仍有千难万险。”
沈自然说:“那太阳是什么玩意?”
女孩说:“那是在更高维度的恒星,从时空间隔来说,比太阳离地球更近,只是以你们人类的科技尚且无法观测。简单来说,它像是在悬在蚂蚁的头顶。”
沈自然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疲倦,他稚嫩的灵魂装在一个衰老的容器里,稍稍显得对新生事物有些力不从心。
沈自然努力平复着呼吸说:“够了…我他妈受够了,真实什么的都给我滚远点吧。孤零,能帮我恢复正常视觉么?褪去对雪晴的视觉错觉。”
女孩说:“理论上可以,但我必须提醒您,这样会损伤您的视网膜神经。”
沈自然说:“我现在应该是老头子一个了吧?虽然我自己感觉不出来,损伤就损伤,反正也没几年好活…我想再看一次雪晴今天的采访。”
他紧张的时候,手心都在发烫。时间错觉会让间接损失掉冗长的记忆,却可以变相让他的灵魂像是少年一样年轻。
沈自然感觉自己的眼角像是快渗出血来,手机里正在缓缓播放出记忆中电视的画面。
当他看见满脸老态的杜雪晴走进屏幕中央,只在眉眼间留下了些许当年的影子时,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沈自然自嘲地笑着,哽咽着说:“她老了啊。”
这容貌之间的巨大落差并没有摔死他,却像是点醒了他。
画面中的杜雪晴张皇地向台下望去,想找到某个老人的身影。她沉声说:“在这里我要感谢一个人…一个曾经和我并肩前行了很久的人。”
她欲言又止,明明嘴唇已经形成了那个音节的形状,那个字眼却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她只是含着眼泪说:“对不起…老糊涂了,忘了名字。”
记者赶紧用一个玩笑打了圆场,气氛又恢复了刚刚的诙谐自然。
沈自然说:“孤零,以你的智慧,你觉得人类需要了解到真实么?”
女孩说:“先生,起码现阶段,人类只看自己想看的事物。就像您会压缩那几十年的阴暗记忆,就像您会认为您和杜女士都从未老去。”
沈自然怔了一下说:“人类只看自己想看的事物…这话是你第一次跟我说么?”
女孩说:“不,先生。虽然我的时间知觉和人类有巨大差异,人类尺度的千百年对我来说不过恍惚之间。但对您来说,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这时候,孤零的口吻,亲切的像是一个平凡的邻家女孩一样。
沈自然的影子被路灯拖的更长,他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缓缓重复着:“这样啊…原来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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