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年年初到现在，我采访过上百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在民政部还未下发“将原国民党老兵纳入保障”的回复文件之前，我所在的《大河报》就已经冒着风险拿出十几个版面来集中报道这些原国民党老兵。我的手机号被登在报纸上，随后一段时间内，我接了上千个电话，很多都是提供老兵线索的。
这些老兵中最小的87岁，最大的112岁，境况大部分都很凄惨，缺乏求助，饱受歧视，有的甚至还住在羊圈里。硝烟散尽，解甲归田。勿论当年帽徽和番号的异同，这些抗战老兵都用自己的鲜血，愈合过民族的创口。而今，老兵正慢慢凋零。在我们谈笑间，或许就有某个老兵在某个角落抱憾离去。
7月份，民政部回复了人大代表王敏刚的议案，并计划将原国民党老兵纳入保障。这一消息振奋了关爱老兵的人士，也让无数个长期受歧视压抑的国民党老兵的后代感到欣慰，甚至有老兵当着我的面嚎啕大哭，说终于有人认可他们了。
但现实并不容乐观。民政部文件下发至今已有近4个月，据我调查，很多省份的地方民政部门并未行动，老兵们仍在苦苦等待。
7月底，一位线人到报社找到我，说太康有位91岁老兵，原本在台湾一直未婚，十年前想叶落归根就一个人坐着轮椅乘飞机回了周口太康老家，现在癌症晚期，想要一个太康户口，但却因“台湾通行证逾期”被县公安局罚款2000元。
采访之前，我做了一些案头工作，查询了相关法律文件，发现太康县出入境做出罚款的决定并没有不妥之处。按照规定，老兵应该被处罚更多，因为他的通行证已经逾期六年。
由于这个选题还是有些敏感，我也知道可能发不了稿，但还是在报了选题后，直接去了太康，找到这位老兵孔祥武。他很瘦弱，膀胱癌和肺癌晚期，生活无法自理，更无法动弹，即使是夏天也要穿厚外套。
他佝偻的身子窝在靠椅里，跟我讲他的故事。即便在台湾待了49年，他依然乡音未改。
1939年，战争的硝烟弥漫到河南太康县。17岁的孔祥武瞒着父母和已经订婚的姑娘，一个人去了前线。半年后，有一次部队经过家乡。他趁着天黑偷偷跑回家，见了父母和弟弟。一家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临走时，父亲跟他说了一句话：儿呀，不要拿老百姓一根一线呀。
孔祥武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会是此生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次短暂的相见，也是他这辈子跟父母、弟弟见的最后一面。
跟家人告别后，孔祥武随部队辗转各地作战。冬天，双腿被冻伤，这个后遗症到现在也没消除。打仗的时候，他还时常想起当年要嫁给他的那个姑娘。后来，他碰到同乡，对方告诉他，你家人都没了，连那个未婚妻也失踪了。
1949年，孔祥武随部队大迁徙到台湾。他不知道，他的命运也被裹挟着。在台湾的几十年，每次逢年过节，他都要朝着大陆的方向，跪下，痛哭一场。在台湾，像他这样的老兵不在少数。
孔祥武
1987年，两岸终于开放。孔祥武给河南太康老家邮了一封信，终于取得联系。可是，父母、弟弟都已经去世了。他不知道，母亲为了找他，每年都找算命的，算命的说，你儿子活着呢，只是太远了，你们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了面。母亲唯一的寄托，便是每年找算命的问，眼睛也哭瞎了。
跪在父母坟前，嚎啕大哭。这一年，他66岁。此后，他辗转几个省份去寻找当年订婚的姑娘。但都无果。他说，如果她没嫁人，我会娶她。如果她嫁人了，我会跟她说对不起。
回乡证只能待几个月，这次短暂的探亲后，孔祥武更加坚定一定要回大陆。2004年，变卖了家具之后，82岁高龄的孔祥武坐着轮椅，被空姐送下飞机，辗转回到河南太康老家，想要叶落归根。在台湾，孔祥武一直没有结婚没有子女。
如今，91岁的老人癌晚期，他说在台湾他有荣誉国民证，看病不需要花钱，但回来后看不起病也住不起院，所有的费用都要自己掏。
大陆暂住证过期了，无法回台湾办理，更入不了故乡太康县的户口。回不去台湾，也留不在大陆，成了没有根的人。
他经历了我们无法想象的残酷战火，又在现实生活中经历了更多残酷。暮年的他，提起这一切，是如此平静。
8月6日，我写了一个版的稿子，但没能发成。又重新写了一个温情的版本，有意淡化他是台湾国民党老兵的身份，但还是发不了。做调查记者17年，我被毙稿无数，早已习惯。但，这个我不甘心。
最终，我重新写了三个版本，换了三个不同时机，但由于个人水平有限，加上其他不可抗的原因，还是没能发成。
后来，我私下以孔先生家属身份联系台湾、北京、河南省、周口、太康等相关部门，都没能解决老人户口问题。我又给台湾媒体、中央媒体联系，希望他们能关注帮助老人，但没有成行。
当时采访时，老人跟我说，想再吃一口宝岛牌香烟。恰好我同事去台湾，他带回了烟让我送给老人。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老人做的了。
后来，我把老人这一情况转给关爱老兵的志愿者们，无冕爱心转交了演员喻恩泰给孔先生的5000元钱。
前几天，周口公安局出入境给我发来关于孔先生的情况说明，由于老人的情况比较特殊，之前没遇到过，他们请示公安部，公安部出入境管理处回复：可在其有生之年逐次为其签发一次有效《台湾居民来往大陆通行证》；至于定居大陆问题，建议其收养侄子为养子，进行变通后照顾性受理审批其定居事宜。
但，老人没能等到这一天。10月27日，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老人的保姆说住院前，老人的烟都舍不得抽，要留着和我一起再抽几口。我很少抽烟，但写这篇文的时候，我抽了几根。
谢谢你，对不起。
老兵临走前委托保姆一定要将他与父母安葬在一起，他说父母生前他没能好好陪过他们。今天是老兵下葬的日子，希望他能安息。
有人在我的微博上留言说，冰冷的制度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我想，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制度会是暖的。
孔祥武（1922年2月10日-2013年10月27日），河南太康籍，1939年参加抗战，1949年去了台湾，终生未娶，无儿无女，2004年一个人坐轮椅乘飞机回到家乡，2013年10月27日在故乡太康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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