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盔甲上的缝隙

「整点儿奥运」一直都是一个希望和大家开开心心看奥运的栏目。不过今天的编辑部小李，必须讲一些不那么让人高兴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很重要，所以才一定要弄清楚。

美国有一句俚语，或者说是成语，叫做 "Chink in the Armor"，"chink" 一次作为名词的意思是「裂缝、缝隙」，armor 则是「盔甲」，于是这句俚语便很容易翻译了，那便是「盔甲上的缝隙」。

这个诞生自 15 世纪的俚语，到了 17 世纪逐渐演变成一个现在更加通行的比喻义——「致命的弱点」。比起一个表达类似意思的俚语，「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来说，"Chink in the Armor" 似乎更容易理解，不需要读过《荷马史诗》也能想到，盔甲上露出一道缝儿，这不是明摆着让对方瞄准弱点吗？

而单说 "chink" 这个词，现在更被人们所定义的意思是与人人皆知的 "N word"，即 "nigger" 一样，是极其严重的种族歧视字眼。而 "chink" 这个词的兴起，则是在 19 世纪末大量华人移民北美，与美国颁布《排华法案》的时候。

简单地说，"Chink in the Armor" 中的 "chink" 要比那个种族歧视的 "chink" 早出现很多年。

搞明白了这条时间线，就不难理解发生在四年多前的一起 ESPN 争议事件。

（图片：ESPN）

2012 年的 2 月 18 号，纽约尼克斯主场迎战新奥尔良黄蜂队，当时万人瞩目的「林疯狂」砍下了并列全场最高的 26 分，却也出现了 9 次失误，尼克斯最终以 89:85 的比分输掉了比赛。凌晨两点半，ESPN 发布了一篇标题为 "Chink in the Armor" 的篮球评论，配图为林书豪，文章指出林书豪的失误是尼克斯输球的主因。半个小时后，ESPN 便立即撤下了标题。但是很快，在一片抗议声中发布这个标题的编辑 Anthony Federico 被解雇，尽管他事后进行了认真的道歉，也表示自己并无意使用一个「双关」的词汇，而且 "Chink in the Armor" 这个俚语他已经在篮球评论中使用了不下百次，也从来并未被抱怨过。确实，这是一个在体育界经常被使用的俚语，可无意冒犯任何人的 Anthony Federico 还是只能面对失业的结局。

ESPN 的另外一位新闻主播，Max Bretos，在节目中曾向嘉宾提问，「如果（尼克斯队）有一个致命弱点的话，林书豪应该如何在比赛中表现得更好？」（"If there is a chink in the armor, where can Lin improve his game?"），随后也被停业三十天。他很快表示了歉意，说自己在使用这个俚语时并非意图指向林书豪的种族。而真正帮他解释的大概是这句话，「我的妻子就是亚裔，我永远也不会有意地去说任何不尊敬她或是整个亚裔群体的话」（My wife is Asian, would never intentionally say anything to disrespect her and that community）。

这事情里，还有一个信息需要特别说明，ESPN 是迪士尼旗下的公司，没错，就是拍《疯狂动物城》的那个迪士尼。

当 Anthony Federico 在键盘上敲下 "Chink in the Armor" 的时候，如果他是有意这样做的，他心里想的会是，「哈哈哈哈，我要在这里藏一句种族歧视的话侮辱林书豪，没人会发现的。我才不会因为对一个炙手可热的球星发表种族歧视言论而被 ESPN 解雇的呢。」吗？编辑部小李觉得，一个为迪士尼工作的人真的很难蠢到这个地步，更可能的事情是 Anthony Federico 为自己一个不小心的错误，或者说不足够的注意，而被惩罚了，也许这太过严厉，但这也是 ESPN 有权所做的事情。

编辑部小李一本正经地讲了这件事，是因为前几天加拿大电视台（CBC）的一位评论员中国的游泳运动员发表了一番「歧视」的言论，这段被意外播出的评论，迅速引起了强烈的抗议。

没有什么比把事情本身搞清楚更重要的了，这是今天的「整点儿奥运」要做的事情。

这个事有几个角度来理解。

1. 拜伦·麦克唐纳德到底说了什么？

事情的起源是加拿大网友罗伯·巴博（Rob Barber）的推发出的 CBC 奥运频道画面录像：

https://twitter.com/barberrob

很明显此时比赛已经结束，画面是空镜头。麦克唐纳德对比赛进行点评，他认为话筒关了，但实际上话筒没有关掉，他的话播出去了。

他的原话是：

The little 14-year-old from China dropped the ball, baby. Too excited, went out like stink, died like a pig. Thanks for that.

stink、die、pig 这些词汇看起来都有很强的羞辱意味，这也正是巴博认为此事不妥，录屏上传的原因。他说：“难道 CBC 奥运台认为加拿大人愿意听到这样的评论？”

更别说这样的用词如果直接按字面意义翻译到中文语境就更难听了。

但是，这真是原文的意思吗？

一位看起来是加拿大华人的网友 Terry Li 在知识问答网站 Stack Exchange 上提了一个问题讨论语义：

idioms - Is "went out like stink, died like a pig" just an unfortunate choice of words?

综合高分答案的分析，like stink 是一个不太常见的俚语，意思是“迅速（得犹如气味传播）”，而 die like a pig 是加拿大游泳界的圈内黑话，意思是“表现很差”。出处是游泳的时候如果体能下降，就会动作走形，犹如猪在泥水坑里打滚。

所以，全句的意思是：

中国队那个 14 岁的小姑娘搞砸了，宝贝。（她）太激动，出发的时候非常迅速，但最后表现很差。多亏了她（加拿大队才拿到第三）。

那么麦克唐纳德的这番话，符合事实吗？我们来看看比赛录像。

[奥运会]女子 4×200 米自由泳接力决赛

“中国队的 14 岁小姑娘”指的是第二个出发的艾衍含。她接替沈铎下水时，中国队排第三，落后第一名 0.10 秒。等艾衍含游完第一个 50 米，她一个下子抢回了 0.92 秒，以 0.82 秒的优势让中国队成为第一名。

但是此后她逐渐慢了下来，第二个和第三个 50 米后，领先优势掉到了 0.62 秒和 0.14 秒。最后一个 50 米她的体能出现了问题，中国队也掉到第四名，被加拿大挤进前三，落后第一名的劣势超过了 1.50 秒。

实际上艾衍含对自己的表现也不算满意，参见赛后采访视频：

[游泳]中国队：已经全力以赴 遗憾未能夺牌

所以说，麦克唐纳德的评价没有什么事实上的差错，只是他的用词很容易让不太熟悉游泳行业的英语观众（比如发推的巴博和附议巴博的加拿大人）以及汉语观众产生误解。要说他本人是种族歧视，或者人身攻击，实在是有点勉强。

2. 是谁的错？

首先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播出事故。

原则上，一个人要为公开言论负责，但私下场合的言论则不用——谁没有在别人背后说过点恶毒的话呢？

本次事件里面，麦克唐纳德自认为麦克风关了，所以他是用私下言论的标准在说话，而电视台误播了他说话的音频，造成了事实上的公开言论。所以说，如果有错，其实不在麦克唐纳德，而在 CBC，他们直播的流程控制出了大问题（当然直播本身就很危险）。

这类问题在电视直播里其实挺常见的，走标准的危机管理流程，诚挚道歉，承诺整改就好。

3. 各方反应妥当吗？

一件事一但演化成公关危机，其实跟谁对谁错已经没有关系了。公众在意的是你的姿势，而不是事实。所以，CBC 奥运频道最合理的策略就是夹起尾巴乖乖道歉。

CBC 奥运频道先是用官方推特账号 at 了很多参加讨论的网友进行道歉，后来又在官方推特上发了一张道歉声明。但是一些中国网友和媒体的推特号仍然不满意，所以最后他们在电视上道了歉，并且 at 了环球时报的推。

如果有哪位知友在加拿大，可以确认一下这段视频播了没有。

麦克唐纳德没有推特，所以没有亲自在社交网络上参与互动。不过如果谁对他本人非常不满，那就去他的供职单位多伦多大学投诉吧，看看官方会怎么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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