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ld>1
</bold>
在那些无所事事的夏日黄昏,倦意总是像海浪一样突然袭来,我常常在放下碗筷之后就上床睡觉。不远处京九铁路上断断续续传来的火车汽笛声如同念经一般催人入眠。一个奇异的夜晚在那些相似得无法辨认的时光之中脱颖而出,黑子摇醒沉睡的我,朦胧之中,我看到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肿胀的右脸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冲着我快乐地叫喊:
“快快快!马戏团来了!”
我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被他牵着手跑到了村头的稻场。那里已经是人影憧憧,三盏汽灯置于空地中央,照亮了围观村民黯淡无光的双眼,无数只飞蛾绕着发光体飞来飞去,像是在给表演者呐喊助威。
他们一共七个人,外加一只猴子、一只百灵鸟和一条两米长的蟒蛇。此时他们正手忙脚乱地做着演出的准备:一个高个子男人举起绑有导电丝的木杆往高压线上挂,以便为音响设备通电;两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从三轮车的后斗上搬出一大堆错综复杂的音频线;一个光头青年正在喂食猴子和鸟;一个有刺身的青年抚摸着笼子里的蟒蛇,只见那蛇眼里射出冰冷的光,惹得大家阵阵惊叹;剩下的那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拄着拐杖戴着墨镜站在一旁,大概是一个盲人。
就在这雄性激素膨胀得无以复加的空气中,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一言不发地织着毛衣,神态自若得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样。男人们挪动汽灯时强光射进她的眼睛里,她会停下来拿手挡光,好像她的手臂是一面镜子,可以把光反射出去。我没办法把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当即认定这世上一定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她的轮廓里布满了小而轻的绒毛,整个人似乎都被笼罩在一团暧昧的光晕之中。
“我们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高个子男人笑着说,麦克风里发出直击耳膜的啸叫声,“看到乡亲们这么热情,我们就提前演出了。希望乡亲们有钱出钱,没钱的明天可以给我们一升米。”
全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平时大家散落在田间地头,聚在一起数量竟如此庞大,现场混合着一股归顺和叛乱的气息。为了抢占一个好的观赏点,几个壮汉放声争吵,几乎要大打出手。谈笑声、咒骂声、吐痰声、婴儿啼哭声、蒲扇拍打蚊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蜂窝煤上快要烧开的水,正在一点点地冲向沸腾的顶点。听到音箱里传出声音,大家迅速安静下来,盲人已经坐到了电子琴前,猴子旁边多了一辆独轮车,百灵鸟在笼子里跳上跳下,蟒蛇被刺身青年缠到了自己的腰上。
接下来的表演让人眼花缭乱:扑克牌魔术、猴子骑车、盲人唱歌、百灵鸟衔牌算命、小品表演……小孩们哈哈大笑,年轻人互相点烟,中年人讲起了黄色笑话,连平日里最沉默的老人也都喜笑颜开,拍手叫好。大家进入了一种迷醉的状态,像是提前半年过上了新年,或是把两个新年的喜气放到了一个年末。
但是这种愉悦的氛围里也夹杂着恐惧与不安。在一段杂技表演中,黑皮肤男子躺在一地碎玻璃上,高个子男人正从他身上走过去,只听他惨叫道:“不行了,我流血啦,别再走了。”高个子停住脚步,像奴隶主一样冷酷地回应道:“有人愿意出钱救你我就不走。”又转身问大家:“有人愿意给钱吗?”人群沉默着,不为所动。“那别怪我无情了!”于是他继续往前,从大腿走到胸膛,又从胸膛一脚踩到年轻人的头上,才结束了这一可怕的表演。
又有一处,刺身青年张开口,命令盘在腰间的蟒蛇把舌头伸进他嘴里,第一次他很轻易地成功了,可第二次这么做时,他突然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抽搐几下之后就不再动弹了。蟒蛇收回身子,作势要往人群里钻,吓得大家直往后退,两个中年男人冲上前来,架住它的七寸,才把蟒蛇搬回蛇笼。那个年轻女人终于不再置身事外,她放下毛衣,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哭出声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高个子男人从地上拾起一个铝碗,清了清嗓子说:“乡亲们,我的兄弟死了,大家给点钱吧。”我吓哭了,但不是唯一的一个,稻场上很快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像是在出席葬礼。不少人一边拿袖子抹泪一边把手伸进了口袋,我看见父亲已经掏出了钱袋,但又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就在那些藏匿在暗处的钱呼之欲出之际,站在我身旁的黑子猛然高喊了一声:“他没死!他的眼睛还在眨呢!”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嘘声,刺身青年一翻身利索地站起来给大家鞠了一躬。“给大家开个玩笑,”高个子解释说,“表演继续。”音箱里又飘出了四四拍的伴奏音乐,但是乡亲们已经开始渐渐散开,父亲又恢复了他的权威,跑过来把我拽回了家。我看到黑子还留在现场,为下一个节目鼓掌欢呼。
2
马戏团表演成为全村人的永久记忆。不仅仅因为那晚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事实上不久前当我向村里的同龄人复述这件事时,有人坚持认为那天来表演的是一个魔术团,根本没有什么百灵鸟和蟒蛇,猴子倒是有一只,但他们说那是团长的宠物,后来村里的首富买下了那只猴子,因为他的儿子小白想要,不过猴子拒绝进食,没几天就死了),也不仅仅因为第二天他们从全村收走了整整一车的大米(我母亲一直怀疑他们的米斗有“机关”,“那里面有魔术,”临死前母亲发着高烧在说胡话,“他们一斗就剜走了三升米。”在场的亲戚里,只有我听懂了这句话),还因为,他们走的那天,黑子也失踪了。
有人声称黑子是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因为他在下游隐约看到过一个小孩的尸体,但他当时以为是发瘟死掉的猪——人们习惯把病死的牲畜扔进河里,相信这样做可以赶走瘟疫。那条河通向长江,村里组织了搜救队去江上找了三天,尸体倒是找到了一具,但那是邻村人溺死的女婴,那时江边每隔几百米就会立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严禁溺弃女婴”;还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说,其实是黑子的父亲失手打死了他,然后偷偷把他给埋掉了,自从妻子在东莞打工跟野男人跑了之后,黑子的父亲就个隔三差五地打他;更多的人相信,黑子是被马戏团拐走的,因为那晚他揭穿了他们的骗术。当黑子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高声喊出真相的时刻,我确实看到了高个子男人投来愤恨的目光。黑子的父亲也试图打听过马戏团的下落。他们的三轮车是向住在车站旁的人家借的,那家的男主人说他们还完车就去车站候车了,售票员说他们买了去新县的票。在村民的劝说下,黑子的父亲赶去了新县。几天后,他回来了,身边多了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女人。他含糊不清地向大家解释说,这个女人的孩子也丢了,在新县火车站挂了一个寻子的牌子,于是两人就走到一起了。有人问起黑子,他说他打听了很多人,听说那个马戏团在火车站附近的村子表演时突遇火灾,道具都烧掉了,人没事,不过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没有人看到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那个外地女人在新婚前夕偷走了黑子父亲为筹备婚礼借来的钱,临走前还把他反锁在家中。自那以后,他一天天消沉下去,没过几年就病死了。黑子变成了死去很久的人,再没有人谈起过他。
3
但我一直记得他。
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去铁轨边玩耍,有时会遇到流浪猫,我们总是想要将猫绑在铁轨上,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我们还会偷偷把石块搁到轨道上,这样运煤车经过时就会抖落下几块煤块,我们捡回去烧,父母夸我们能干。更多的时候,我们凝视着那些车厢里的人,他们的身上携带着来自远方的神秘气息。不管在做什么,只要有火车经过,黑子就立起身子,直直地盯着,似乎仅仅通过看着火车经过,他就可以被火车带到别处。每次火车走了好远,他才能缓过神,梦呓般地吐出那句说了很多遍的话:“我要是坐在上面该多好。”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从我们玩耍的站台上车离开家乡。火车快要启动的时候,我看到两个小孩在轨道边玩耍,他们踢易拉罐,吹口哨,突然挺直身子凝视火车,就像是在模拟我们的童年。大学毕业后,家里托关系让我进了市消防局做文职工作,每天编写宣传资料,整理文件,应付上级检查,无聊至极。但是为了拿到编制,我竟干了五年。母亲在消防局的远方亲戚因为涉嫌贪污被撤职,我转正的希望终于也彻底破灭了。在为母亲送葬的那几天里,我决定辞职回家。闲晃几个月后,我承包了一片地,种起了西瓜。在与父亲的一次激烈争吵之后,他中了风,半身不遂,每天用一半身体拖着另外一半提前死去的身体,跟在我身后,咒骂我的无能。乡亲们不经意间的询问、摇头和叹息也一次次地刺激着我。为了躲避他们,我在西瓜地里支起了帐篷,住了进去。
4
日子又重新被稀释成一张张无字的白纸,有时候我拿起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村里上不了网,我的笔记本电脑里装着几十部电影,每一部都看了十几遍。有时小白会来到我的帐篷里,和我一起抽烟看电影。他继承了父亲的财产,继续当着村子里的首富。但他每次看电影的时候都会睡着,来过几次之后他就再不来了。
我总是很困,每天要睡十二个小时,做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我梦见自己成了火车司机,火车出轨,猫在惨叫。在消防局的办公室里与局长秘书做爱,远房亲戚破门而入,秘书转过趴在办公桌上的头朝我冷笑。我放火烧掉了消防局堆积成山的文件,葬身火海。还梦见我的西瓜一夜之间长大,以藤为脚,列队偷偷跑去了城里,被赶集的人一抢而光。
梦得最多的还是黑子,他还是马戏团之夜的那个模样,浑身是伤,眼睛里却放着光,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吸收、吞噬掉,以便在日后慢慢消化、回味。在梦里,他几乎出现在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终于意识到,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黑子已经死去,他在代替另一个我活着。在空无一人的大学自习室里,在防火宣传材料的字里行间,在劳作间隙眺望远方的瞬间,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见他登上了那辆他渴望已久的列车,成为马戏团的一份子,他娶了那个有着美丽轮廓的年轻女人,每天早上都抱着她从不同的城市醒过来。他们走遍了五湖四海,给全世界贫穷的人带去感叹和惊喜,为他们一无所有的人生添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