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父母的爱情
图片:《甜蜜蜜》* * *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
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 * *
你的父母有着怎样的爱情故事?
我爸妈谈恋爱的时候,我妈得了眼疾,医生说,怕是好不了了。
我妈回去想了想,就跟我爸提了分手。自此每天卧床吃药,因为无法用眼,看不了书和电视,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娱乐设施,不免长嗟短叹。
这时我爸来了。他也不提分手的事。只是开始每天出没在我妈家里,班也不太上。
他来也不干别的,就讲故事。
也不讲别的故事,只讲古书上的故事,那些佶屈聱牙的泛黄的故事被转换成他自己的语言,一下子生动起来。
从《左传》讲到《聊斋志异》,从冬天讲到春天。我妈的眼睛竟好了。
那个春天,他们结了婚。
20 年之后,我不解地问妈,这么多年磕磕碰碰吵吵嚷嚷并不幸福,为什么不离婚。
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给我讲了这件事。
于是我知道,女人为了一些瞬间,可以赔上一生。
很早很早很早(是真的很早.……)以前就分开了,所有人(包括我)看来,他们都是各自憎恨了一辈子,但这么多年过去,最后我发现爸爸随身带的旅行包里,永远放着她写的那些亲笔信。
不够美好,但应该是爱情……
我认识的那个女人非常柔弱——虽然她脾气有点火爆,性子也有点急躁,但我知道,她是个真正的柔软的人,和外人吵几句嘴,心里要慌上好几天,不敢做一丁点儿害人的事儿,年轻的时候打孩子,打完了自己也在一边哭。
她的一生本来可以换个活法。
那个年代,她的父母都在国营企业,自己又在粮食系统,工作算是相当体面的,且她是家中的独女,诸事无人为难。23 岁和同事青年自由恋爱,又是门当户对,便结了婚。婚后不久,丈夫查出淋巴性白血病——彼时她刚怀孕,3、4 个月的胎儿在腹中,又要照顾自己,又要照顾丈夫。
亲友莫不劝她放弃这个孩子,理由也正当得很,丈夫需要照料,实在没有精力,等以后治好了,孩子可以再要,反正还年轻呀。
她是不曾受过什么苦的人,也从来没有决断。我认识她廿余年,她实在算是犹豫不决的人,也谈不上多大的主见,从前听父母的话,后来也肯听听我的话,自己拿主意的时候着实不多。
那时候却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偏要生下这个孩子。
90 年代初期,白血病可谓绝症,她自然是知道的。
若干年后说起当时为什么坚持,她说:”我怕他觉得,我连他的孩子都不肯要了,他一定是好不了的。我把孩子生下来,就算他死了,好歹替他留个后。“
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 5 个月,丈夫去世。抱着女儿回到娘家,一心一意抚养女儿,侍奉父母,再未改嫁。那一年,她恰如我今年,25 岁。
红颜是这样熬成半老的,她年轻时虽不甚美丽,但也很清秀可怜,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看她年轻的照片,总觉得眼里都带着稚气。如今看她,还时常觉得她天真,真不知道这么多年,这样的她是怎样熬过孤苦寂寞的。
她若有我一半的凉薄,本可以换个活法。
我在朋友中,算得胆大的,但她这样的勇敢,我永远及不上。
我不知道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有怎样的爱情故事,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看中对方,怎样恋爱,怎样在西湖边泛舟,怎样成婚,怎样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关于她的爱情,我始终怀疑。
去年的某一天,我们随意谈笑,不知说到一件什么事,我只微微笑着不作声,她忽然怔住,半晌轻声说:“你刚刚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和你爸爸一模一样。”
谁会把你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留在心中这么多年呢。
这大概就是她的爱情了。
父母的爱情故事,在我家是父亲的爱情故事和母亲的爱情故事。
父亲的故事
很多事情都是在成年之后才慢慢知道的。有一年春节回老家,和父亲面对面坐在暖桶里,聊他年轻那时候的事儿,两人一根又一根地抽烟,云雾缭绕中他把他的故事说给我听。
父亲是 50 年代生人,小时候经历过饿肚子的年代所以体格一直很消瘦,他的父亲我爷爷是个知识分子,所以他在我们当地算是第一拨能读到初中文化水平的学生。
父亲拉的一手好二胡,这件事我知道,我小时候他就经常拉那个我爷爷留下来的二胡。
据父亲描述,年轻那会他还会拉小提琴,经常在晚上独自抱着从音乐老师那里借来的小提琴去操场上拉,那时候月色如流水,清瘦的少年被月光拉出好长一条身影,微风拂动衣角,指尖琴声悠扬,不知俘获多少少女的芳心。
后来就赶上那啥大革命了,琴没再碰了,书也没再念了。
又过了几年,乡镇办学,爷爷找了路子给父亲安排在当地一所小学当代课教师。这时候父亲遇到了他的初恋,她是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家里的长辈在乡里做了个小官,算起来也是门当户对。二十来岁的年纪,两情相悦干柴烈火于是就那啥了。那啥之后很快,女孩怀孕了。
待到家里请媒人去说亲时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女孩早已和别人定亲,对方是个军人。父亲央求对方家长,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取消之前的订婚,将女儿嫁过来,一定会好生待她,不受半点委屈。
然而知道了真相的女孩家长,赶走了父亲,并以一纸“破坏军婚”的罪状将父亲告了。
父亲也因此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入党的机会,回家后一直受人指指点点。
那几年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女孩为什么对他这样狠心。还有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后来又怎么样了。
事实上当我听到父亲说出这些的时候,我已经震惊得合不拢嘴了。迅速再为他点上一根烟,后来的故事是这样的——
父亲跟着一个老裁缝开始学手艺,慢慢地淡忘了那一段过去,听别人说起那个女孩,大着肚子嫁给了那个军人,就在隔壁乡里,离得倒是不远,可就是再也没有想过去了结这件事了。
后来父亲再一次当了老师,那时候认识了我的母亲,婚后那个女孩曾经找过我父亲,希望我父亲离婚,和她再结婚。上一辈的人想法都如此直白,我也不能再做什么评论。
父亲说:“有一年我曾经路过那个村,她就在村口池塘洗衣服,抬头看见了我,远远地喊我名字,我没认出来,她对我还很客气,说要我去她家吃饭,我没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活这一辈子,对这件事总是无法放下,当年如果她能坚持一下,至少不要出面告我,也许后面的事情就都不一样了。”
“谈不上恨吧,我听说她丈夫过世,脑子越来越不清楚,经常站在村口喊我的名字。可是我已经有了家庭,我不能再去找她。”
“她的那个女儿,我们的女儿,我见过,她的儿子曾经在我的班级里读书,我待他不薄,背地里给过这个孩子很多书本。”
“直到你妈妈去世,我现在重新找了老伴,我都没有想过和她再复合,电视上演的两个人兜兜转转几十年,老了还能续前缘,可是我,这几十年,连做梦都没梦到过她一次。”
说完这个故事,地上的烟头撒了一地。
母亲的故事
母亲是城里人,学生时代扎着两根麻花辫,笑起来很漂亮。这是我从她以前的黑白照片上看出来的。
那啥大革命的时候,母亲和当时的同班同学们一起,上山下乡接收再教育,从此他们有了一个特定的称谓——下放学生。
那时候的年轻人,思潮激进,人人渴望在这片“广阔天地”之中“大有作为”。母亲下放再教育的地方,就是我们村的邻村。
在这里她和一个学长恋爱了,并很快怀上了学长的孩子。正在两人准备组建家庭的时候,学长罹患重疾(据说是脑癌),很快便去世了。母亲无奈只得拖着大肚子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农民。
母亲结婚后陆续又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这时候才二十来岁的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个性要强,慢慢觉得这样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所想要的生活。遂决定离婚,留下三个孩子,自己只身走出了那个村子。
后来她认识了我的父亲,那时候正是父亲人生低谷的时候,两人情投意合,建立了家庭。79 年生了我姐姐,83 年生了一个哥哥(被医院以死亡告知丢失),85 年生了我。
母亲的一生在我看来似乎是按照固有的剧本来完成一样,我从没听过我母亲亲口对我说她的过去,这些断断续续的故事都是在母亲 02 年去世后家人或亲戚一人说一点,我再加以连贯组合而成。
我时常想,我的家庭原本是一大家子,有同父同母姐姐、哥哥,有同父异母的大姐,有同母异父的大哥、二哥、二姐,我和他们都血脉相连,都应该认识的,除了二姐见过一次之外,其他人却再没见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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