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断断续续的博物馆记忆中,是有许多片段被我拿来经常回味的:第一次看到画册中的画的激动,和朋友讨论不愤怒的梵高,发烧时看到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对雕塑区的恶趣味是cosplay各个雕塑……却只有唯一一样东西萦绕在我脑海里五年之久,生活中的琐事让我逐渐把她遗忘,可她却总在合适的时机再次出现,让我赞美、惊叹。本来她完全可以像是其他的展品一样,成为一个美好却不深入我心的博物馆藏品。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让我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不由自主地拍下了照片。当三年之后再次看到,好奇心开始作祟,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系列,在这些类似的藏品背后一定是有故事的。一直到今年春天,当我又一次见到了类似的藏品,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你的故事。
面容祥和的淑女
2010年末纽约大雪,航班被取消,我被困在纽约5天。现在回想已经不记得具体在那五天做了什么,但是有一天又专门去了一回大都会博物馆。我记得是在一个很偏的位置,大约是二楼靠近里面的回廊,有一尊淑女的木质胸像。整体色调是金黄,发型精致,衣着华丽,佩戴着珠宝,显得雍容华贵。大约是她略带忧伤的眼睛,让我停下脚步和她对视。就像是电影镜头一样,周围事物纷纷扰扰,但是只有我们俩是沉静着的,时间对于我们是静止的,于是整个世界的光就都洒在了我们身上。面对这样一双微微低垂的,透露着无限怜悯和慈悲的双眼,我能做的只有回馈于她一个真诚的微笑。她的胸口有着一个圆形的窟窿,我心想这里原来一定是镶嵌着一枚宝石,不知她在几百年中遭遇了怎么样的颠沛流离,失去了宝石,可还是一直带着圣洁的微笑,注视着匆匆而过的人。
摄于2010年12月底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再次邂逅
我之后就逐渐淡忘了这个胸像,毕竟生活中,类似的灵光一现的感动太多了。直到2013年底重游纽约,去了The Cloisters(大都会博物馆中世纪分馆,名字就是修道院)。那整场经历就像是一次身临其境的中世纪穿越。从地铁口出来,发觉曼哈顿最北部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地铁口之上就是Fort Tryon Park.这座公园像是一座小山,更像是一个散落的要塞。
因为是在小雪的冬天,公园里没有其他游客,我就在城墙一样的建筑里穿梭。边上即是哈德逊河,远处矗立着The Cloisters城堡一样的建筑。迎着风雪和寒冷向那里走去,就进入了一个温暖的奇异的中世纪世界。
这两天有一篇讲Cloisters的文章成了热门推荐,那我也就不再多说这个馆了。
可惜的是那时拍照的手机坏了,照片都在里面一直没导出。这是一座让人身临其境的博物馆,建筑所用到的材料全部都是从欧洲原有的修道院拆下运来,可以说这是一座比美国历史还要悠久的建筑。参观的全程不仅仅是在看藏品,更是在享受这个修道院建筑带给人的震撼和美感(原谅我一个没有去过欧洲的人)。这才是布展的最高境界,让藏品回归属于他的母体,让藏品和展览现场融为整体,给人更强烈的艺术观感。
修道院有回廊有院子,看马老师谈独角兽的文章中说,院子里种的花好多种类都是来自于猎杀独角兽挂毯中千朵繁花。可惜我去的是冬天,只有薄薄的白雪覆盖在院子中,加上参观者很少,气氛十分静谧。可我也期待着等春夏的时候再去,看看院子里摇曳的小花朵和各自斑斓的色彩。
Cloisters激动人心的藏品很多,其中有一个房间是专门挂《猎杀独角兽》的,因为在这之前我就已经看过马老师写的文章,当进入那个房间看到挂毯时,整个人激动地恨不得想叫喊出来。那个屋子并不透亮,挂毯也因为时光流逝而发暗,真的就像是在中世纪阴暗寒冷的城堡里,需要靠挂毯来取暖和打发时间。还有石棺,各式雕塑,悬挂着的基督像,眼界可及的范围内全是藏品。突然地,三尊淑女的胸像出现在我眼前。她们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像是在对我说,已经三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们的姐妹吗?
图片来源网络
这个圣物盒大约是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和荷兰南部用橡木制造的。这个胸像的样式是圣乌尔苏拉和她的侍女,但是装的骨头是圣巴尔宾娜(Saint Balbina)的。
圣巴尔宾娜的胸像,1520-1530
圣巴尔宾娜的胸像,1520-1530
圣巴尔宾娜的胸像,1520-1530 可打开存放圣骨
圣乌尔苏拉或女仆,16世纪早期 布拉班特,尼德兰南部地
圣乌尔苏拉或女仆,1520-1530 比利时布鲁塞尔
圣乌尔苏拉或女仆,1520-1530 比利时布鲁塞尔
圣乌尔苏拉或女仆,1520-1530 比利时布鲁塞尔
这些制作精美的木圣物盒曾经存放过圣女和随从的骨头。所有圣物盒从圣迹和这个容器本身的美中获取力量。在中世纪圣期很流行用胸像作为圣物盒。胸像头顶小门上标记指示着圣骨在里面。她是贵族打扮,发型精致,穿着时髦的袍子,带着珠宝。
你们一定是一起的!
无论从大小,形态,发型,衣着,整体风格来看,这三尊胸像和两年前我的大都会邂逅的那尊一定是同时期同主题的艺术品。
可惜当时实在是偷懒,没有搜一搜她们的故事。直到今年3月在上博听了一个中世纪博物馆的讲座,看到了PPT上有着一个类似的淑女胸像,突然所有的回忆都像我涌来,她们盘旋在我脑海中跟我说:快去查查我们的故事呀,请把你的感动纪录下来吧。在经历了懒癌、拖延症的各种折磨后,我终于找到了她们的故事。
圣物与圣物盒
在古时,那些圣人们的遗物,比如骨头,衣服的碎片,或者是任何和这位圣人有联系的物品被称为圣物(relic)。圣物在佛教、基督教、印度教等许多宗教里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她常被供奉在神龛、教堂,或者寺庙里用来接受信徒们的朝拜。当然圣物的真实性有时会受到质疑,所以有些教堂会要求文件来证明圣物的可信度。
而存放这些圣物的容器就被称为圣物盒(reliquary)。就中世纪的欧洲来说,圣物会被放置在优秀匠人制作的容器之中。圣物盒常常是贵金属配上闪亮的宝石和发光的珐琅用以衬托圣物的神圣。中世纪的基督徒相信圣物是连接尘世和天堂的纽带,圣人们围坐在上帝身边,会向上帝寻求帮助。如果那时鼠疫肆虐,人们就会向治疗鼠疫的专家圣布莱斯(St. Blaise)的圣物祷告。那么圣布莱斯就会向上帝转达人间发生鼠疫的情况,上帝就会治愈大家。
圣乌尔苏拉和她们的故事
而我在大都会看到的胸像就是圣乌尔苏拉和她的侍女们的圣像,同时也是存放她们圣骨的圣物盒。圣乌尔苏拉(St. Ursula)是一位天主教的圣人。在1969年之前官方认为她的殉道日是10月21日。因为缺少确切的信息,我们无从得知这些圣女们在科隆被杀的具体日期,所以在1969年修订罗马日历的时候,去掉了她们的纪念日,但仍被纪录在罗马殉教史里。
乌尔苏拉(Ursula)是一位英格兰公主,父亲是不列颠西南部杜姆诺尼亚的戴诺涂斯(Dionotus of Dumnonia)。按照父亲的要求,她要带着11000名侍女坐船去往阿莫瑞卡(现法国的一部分)嫁给一位异教徒官柯南 麦瑞多克(Conan Meriadoc)。但是一场神暴风雨把他们带到了高卢人的港口,11艘船就经荷兰进入多瑙河来到了科隆。这时天使指引她们去罗马朝圣并预言了她们在归途时要被杀害。可乌尔苏拉还是决定在结婚之前要完成一次泛欧洲的朝圣之旅。她和她的侍女们到了罗马见了教皇Cyriacus(该教皇名字在罗马教宗的纪录里不可考,纪录里384年的教皇是Siricius)和拉文那的主教Sulpicius.在她们回到科隆时,匈奴人包围了她们。所有的侍女在一场屠杀中被砍头,而乌尔苏拉也被匈奴人的首领射杀了。匈奴人想去抢夺乌尔苏拉的船,这时突然天使显灵打跑了匈奴人,于是科隆的居民们就埋葬了这些女孩子。这一年大约是383年。
圣乌尔苏拉
圣乌尔苏拉殉教时
圣女胸像的圣物盒
922年为了躲避匈牙利人的袭击,科隆大主教赫曼一世将修道院从格雷斯海姆搬到了科隆这个圣女教堂。圣女教堂本身就有11个墓,但在1106年科隆在扩城修建时,还是挖出了很多尸骨。城里其他一些地方也挖出了尸骨。最早挖出尸骨的不是圣女教堂,是St. Kunibert’s教堂。1155年,主教阿诺德二世让道依茨的本笃会修道院来主持挖掘。1160年,为圣乌尔苏拉制作了一尊镀金珐琅神龛。直到1180年,遗骨仍有被少量挖掘出。这些被挖出的圣骨成为了科隆这座城市巨大的骄傲,有一些圣骨被作为礼物赠予了其他国家。1265年主教昂热尔贝带人围攻科隆,市民们拿出了圣骨,使得昂热尔贝撤兵。1247年和1267年多明我会的修士带着圣骨到帕德伯恩教区去为圣女教堂的新哥特堂筹钱,筹得不少善款。
1260年开始,圣女们的胸像开始大量制作,仅1360年就制作了10尊。1320年到1360年间制作了83座胸像。一共大约有160座胸像,100座在圣乌尔苏拉教堂(即之前的圣女教堂),50座在周边的教堂和博物馆,剩下一小部分在法国、低地国家(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瑞士、美国。
这些胸像分为三种,最常见的就是年轻女性胸像,长约40cm.还有一种是更长一些,大约为50cm长,有手和手臂,多为一些朝拜的手势。长胸像有时候会有一些男性胸像,人物是传教士、贵族和骑士。最后是一些小型的胸像,只有20cm-30cm长,也许是代表孩童。但是只有一个在耶鲁美术馆的胸像看起来明显是小孩的面相。
其实在那时,金属被认为是更合适的制作圣物盒的材料。但是木头被认为是有生命的,用它来存放圣骨,更接近于人的血肉之躯。圣女胸像是微笑着的,显得平易近人。衣着也与中世纪科隆的年轻女子相似,模糊了过去与现在的代沟,让市民的女儿与久远的圣人产生了联系。
又是什么因素决定了用木制胸像这种形式来作为圣物盒呢。胸像作为圣物盒早在9世纪就已经出现了,但只有很少的胸像圣物盒以圣乌尔苏拉的早出现,木胸像就更少见了。在1200年之前只有两尊女圣人的胸像。可以说木质胸像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创造性的做法。文档记录胸像一般都是放在祭坛上,或者是在10月21日圣人的主祭日抬在游行队伍里。这可以追溯到13,14世纪,科隆市民家里有年轻女儿的,都会穿着金色的外衣,把圣女们的胸像从圣乌尔苏拉教堂的金色密室里抬出来,围着教堂走并且参与庆祝活动。
圣乌尔苏拉教堂的金色密室
12世纪,圣女教堂的祭坛还摆着两尊男性像,一个是乌尔苏拉的未婚夫阿瑟瑞,另一个是希波吕托斯,是格雷斯海姆老修道院的主保圣人。这种把当地女孩结合到祭祀之中的行为,反应了祭祀文化的一种转变,让宗教更加面对大众,起码是面对人数众多的女性信徒。
13世纪中期科隆出现了一批新兴的宗教信徒,这些人对修道院并没有供养的义务,也不打算进入修道院。这些女性被称为贝居安修会修女(12世纪到16世纪流行于低地国家的半世俗修女)。贝居安修女得到了普通市民的支持,市民给她们捐钱,并且市民家的女孩们积极地参加祭拜活动。但是之后这些半世俗修女的活动遭到了质疑,教会觉得她们当中混进了一些想法偏向异教的人。为了扳回大众的想法,这些圣乌尔苏拉的胸像表达出一种现世的情结:乌尔苏拉很虔诚,但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地位,还是依照父亲给定的婚约有了未婚夫。由此希望科隆的年轻女孩学习圣乌尔苏拉,不用去做半世俗修女,在俗世中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信仰。13世纪这个区域还记载了一些其他的女圣人,而圣乌尔苏拉胸像运用视觉艺术,给予了当地女性一种宗教指引。
并不是所有的胸像都是科隆制造。在把圣骨往外运的时候并不是每块圣骨都放在圣物盒里,有些只是简单地打包。所以当这些圣骨到了目的地,当地人就制造了一些胸像作为圣物盒,当然也有一些其他样式的圣物盒,比如教堂的样子,来存放圣骨。
1360年胸像制造数量减少,同期在14世纪40年代半世俗修女住所的新建数量也只有以前的一半了,50年代又只有40年代的一半。直到17世纪中期,圣乌尔苏拉教堂的金色密室里又新增了一些银制的胸像。
圣乌尔苏拉教堂的骨头墙
圣女胸像
圣女胸像
记得我从The Cloisters离开时,在山脚遇到了一位牵着小狗的老妇人。小狗开心地往我身上扑,奶奶有些不好意思,使劲拽着小狗,抱歉地朝我微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鲜活又美好的纽约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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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五年半,终于填坑完成!其实可以继续深挖,但真的血槽有点空了。感谢Joanna帮我下载资料!(参考文献及更多信息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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