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数完人头后,狱警方檬熄了灯,迈了腿,想要走出监舍。
“方教官!”
转过身来,门边依着一个黑瘦的矮个小子。
昏暗的走廊灯光下,一张耗子脸泛着油光,是“学员”金华喊了他。
“哪么了?”
“我想见她。”金华仿佛有些愧疚地看着方檬。
方檬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见谁?”
“妈的,见那死婆娘啊!还能有谁。”突然金华骂骂咧咧起来,“这好几年,谁他妈的想见我。你上午不是跟我说,她今天来了,想见我?”
“好咧。”说完,方檬就往铁门后头走。
“哎,狗日的,你刚才讲话带臊啊!”他这才反应过来。
金华连忙道歉,“对不起,教官,激动了,激动了。”
这就是外号叫“激动哥”金华,三十不到,一个贼眉鼠眼,猴精猴精的家伙,因为犯了敲诈勒索罪,进来“学习”。因为他的口头禅就是“激动了,激动了”,所以大家都叫他“激动哥”,或者“激哥”,再或者“动哥”,都不是什么好词。里面的学员的爱好和文化水平,就是这样的。
方檬骂道,“你想见,你就能见?这事还得汇报领导,请示准了后,才见的着。”
“我晓得。”金华懂味的点点头,一脸资深。
“你想见她,干嘛?”方檬才回过味,看着猴精的金华,拿眼睛翻他,“你不怕她打你,就像上回那样。”
“她那能打我啊!隔着玻璃咧,再说,还有你们保护我,不是?”金华笑说,“我跟她说说,让她死了心,也不再纠缠你们。”
“滚,你有那好心。”
说完,方檬一关门,走了。
往回走的时候,方檬想起今天上午的事来了。
金华要见的女人,不是他的婆娘,而是他的老妈。
今天是周一。一大早,方檬下了单位大巴,刚走进监狱办公区,就看见门廊前正坐着个大妈带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还流着口水。
当时下着大雨,撑着伞,隔着雨帘,他早看清是谁,周萍大妈,就是“学员”金华的妈。
于是,他掉头就走。
这一掉头,迎面就看见了同事“山哥”。
“怎么了,刚进单位,就打卡下班啊。”老教官“山哥”一脸坏笑。
“我日,疯婆来了。”方檬不理山哥,自己绕到一边,走侧门去了。
他只听的身后,山哥也是一声怪叫,跟上了方檬,嘴里还长吁短叹地:
“这大妈又来了。阴魂不散啊!”
方檬还是不理“山哥”,看着大雨拼着命的下劲头,嘟囔了一句,“这雨怎么就停不下来,跟不要钱似的。”
两位狱警都想躲的这位大妈周萍,两年前来过监狱探视中心,见过事主金华一次。见了“激动哥”后,这大妈结果激动了,闹得鸡飞狗跳,撒泼使坏地砸坏了探视中心不少东西,于是被送到拘留所拘留了5天。
之后的两年里,周大妈好几次申请再来见人,都被无情的拒绝了,谁都害怕她还会不会激动。
一个小时后,周大妈带着孩子来到了狱政科的大厅。
“我跟你讲了,金华他不想见你。”方檬都不愿抬头看她,只是盯着电脑,“一年前就告诉你了,一个月前,也告诉你了。”
周妈拖着孩子,抬头看了看方檬,眼神笃定,”可是,我想见他。”
“你妈的,你懂不懂规矩。”方檬着急,立直了身子,梗着脖子,乱骂起来,“看犯人是要申请的,你以为是你们村子,串门走亲戚哦,想看就看哦。”
办公室的同事都抬头看着情绪激动的方檬。
面前的女人却还是很淡定,只是挥了挥手里的红本子,“是啊,我知道规矩,户口本,身份证,证明信,我都拿来了。”
“信不信,老子撕烂你的破玩意,让你滚蛋。”方檬已经口不择言了。
方萍也不说话了,只是搂着身边的小孩,那小孩被吓坏了,鼻涕流了一半,挂在洞口,不动了。
“小方,说什么咧。你是街上的流氓,还是人民警察?”旁边的山哥看不下去了,走了过来,挥挥手,把方檬轰走。
方檬气呼呼地离开了电脑桌,抓起桌上的茶缸子,走到角落里就喝。
“周大姐,你知道的,探视是有制度的,服刑人员不愿意见你,申请递上去,也批不了。你也不能为难我们。”
“老江湖“山哥有点语重心长的口吻和意思。
“警官,我知道,我只求你们把我的申请递上去,他不愿意见我,我不怪你们。你也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大老远的赶来,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更何况,不只是我想见他,他爷爷也想见他。”
“他爷爷?”山哥有点发懵。
周妈指了指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瘦枯老头。
“他爷爷都七十多了,我们三人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才来的。”
“真的,假的,把身份证,户口本拿来,”看到方萍母子打“悲情牌”了,山哥也无法了,他挥挥手,“把老人家也叫来。”
对照了证件,山哥只好说,“好吧,申请报告我们给你递进去,至于金华见不见你们,就是另外回事了。你也别和我们扯麻纱。”
很快,申请报告送上去,结果很简单 ,准了,金华这边也同意了,金华的爷爷可以见,下午就见,而他妈妈不见。
方檬中午的时候,故意找了个事由,躲开了。下午,是山哥领着金华爷爷见的金华。
可是没想到,到了晚上,这小子见了爷爷,竟然想见妈妈。方檬叹了口气,心里骂娘:“躲得了周一,躲不过周二,妈的,现世报。”
讲真,这也不能怪狱警不待见这烦人的家属。小河城警力不充裕,工作压力大,伺候几百人的吃喝拉撒,个个都不是省油灯。一个监区25个警官,四天一个班,一个月要值班六七回,如果分在不同的班,一个月都很难撞见一回。薪水是普通老百姓的水平,担的责任却是杀人放火的风险。
更何况,还有些家属不依不饶地,像周妈这样泼辣婆娘,不但监区里来,领导上告,墙外外边嚎,也能跟到你家属区。
见面是在第二天,周二的下午。
还是方檬领了周妈进了探视中心。探视中心有点类似银行大厅的柜台。一人一隔间,中间一个玻璃板子,两人用电话通话说。最重要的,都是监控360度无死角的录着,想干什么坏事,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不是逼急了,失心疯的人,谁敢在这里撒泼?
方檬转过身来,板起脸来,对周妈说:“我们也是特殊事情特殊处理,不要让我们为难。这里都有全程监控录像的。你不要向上次那样做出格的事情。再犯,就不是拘留几天的事了。”
周妈没说话,看着方檬点了点头。
在探视大厅,周妈坐定后,很快,里面门就走进来了矮瘦的金华,另一个警官陪着。
方檬打开了监听器。
两人对面坐着。半晌,没话。像是两块石头一样,冷冷对着彼此。
方檬知道他们的关系,也知道他们的案子:差不多三年前,小河城城西的冷水村周妈家的7岁女儿突然失踪了,五天后,周妈一家接到勒索电话,勒索20万。周妈家那有这钱,悄悄报了案。小河城里近三年后没发生绑架案了,绑的不是富豪,也不是老板千金,还是绑架的一个普通家庭。警方都大惑不解。
不过很快,绑架的人很业余,打了两通电话后,就被警方锁定了,两天后,在县城的一个出租屋里抓住了两个嫌疑男子,其中主谋就是周妈和前夫生的儿子金华。
金华,26岁,无业,有吸毒前科,据他供认,他那天回家,碰见七岁妹妹独自在河边玩耍,本来金华想要吓唬吓唬她,结果突然发现妹妹不留神失足滑进河里,被河水冲走,他慌忙要下去救人,刚走到河边人就不见了。他吓得不敢回家,就躲回了县城。
结果,周妈不见了女儿,村里纷纷猜测,是不是被绑架了?听了风声的金华就鬼迷心窍,找了另一个狐朋狗友,冒充绑架的人打了勒索电话。得了钱,准备毒资。
金华他们倒是归了案,但周妈的女儿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就这么个混子儿子,却一口咬定,是意外溺死。这话,谁也不信,但没有证据,公检法最后判了敲诈罪,入了监狱。
监听器里,两人终于说了话了:
金华: “你又来干什么?老早我跟你说了,你女儿不是我杀的。”
周妈:“我还是那句话,你把人藏哪里嘞?”
金华: “妈的,顺着河水漂走了,我怎么藏,她那么大个活人,我弄死他干嘛?没得一分钱。”
周妈:“鬼儿,你就骗老子。”
金华: “我是要去救你女儿,没救到起,我也很难过,后来才鬼迷心窍,想去敲诈你的。”
周妈:“这多年了,你告诉尸体在哪里也行啊!不清不楚的,你对不起我。”
金华: “我怎么对不起了你。钱也还你了,我也坐牢了。你还不甘心吗?”
周妈没说话。
金华:“你真的相信我杀了你女儿。公安都不相信我做这事,你连公安也不信?她也是我妹妹咧。老子在你眼里就这么王八蛋,连自己妹妹都要害。”
两人又是一段沉默。
金华突然说:“妈,我得病了。”
“得病?”周妈抬头看她,“恶有恶报,最好死了。没你这混蛋儿子。”
“放心,活不久了。”金华低了头,“是癌症。”
说完,金华眼泪流了出来。
看着儿子,周妈也无声地哭了。
方檬转过脸去,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40分钟了。探视的时间到了。
他的视线却顺着时钟,望向窗外, 窗外还在淅淅沥沥地飘着雨。
这雨下了有好几天了,今天是5月的最后一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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