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的小龙虾「秘密档案」大概都在这里了
图片:Yestone.com 版权图片库小龙虾之谣言 VS 科普
在参加完知乎盐 club’16 之后,我离开上海一路北上,连探亲访友带办理公务,在江苏境内逗留了三天——除了早餐,顿顿都是小龙虾!(我知道这句是在拉仇恨,但我故意的)
江苏这个地方吧,论美食精神,比不上广东的敢吃,论美食风味,比不上四川的善调,论美食传统,也比不上山东的厚重,但就是在这么一片弹丸之地上,孕育出了多种极富特色的美食文化,其中还有和粤川鲁三地美食并称为四大菜系的淮扬菜——如果要找个理由,我想“本地化”是最能说明问题的。
江苏的“分裂”由来已久,撇开区域经济不说,最能刺激网络 G 点的莫过于方言和饮食。至今为止,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苏菜”标准——你说江苏口味偏甜,苏北地区不乐意;你说江苏口味清淡,那也顶多算是淮扬菜的特点。即便是所谓的淮扬菜,其实也是淮安菜和扬州菜的统称,两地人民对谁是淮扬菜正统的问题也是争得不可开交。如果要对这些“内斗”讲点什么,我还是想说“本地化”这个理由。
蒲菜,只在洪泽湖东岸的一小片地区可以见到;太湖三白(白鱼、白虾、银鱼),离开太湖几十公里就空剩几分名气;长江三鲜(鲥鱼、刀鱼、河豚),要不是因为价格疯涨也没多少人会为饱口腹之欲打飞的……除此以外,文蛤、泥螺、甲鱼、黄鳝等等很多食材都讲究时鲜,离开了产地,甚至吃不当季,都不再是那个味道,所以长江尾沿岸是无论如何都诞生不出“臭鳜鱼”这道名菜的。淮扬菜引以为傲的刀工火候,在某东方一样可以学个七八分像,但离开本土,连靠谱的马兰头和水芹都吃不到,还谈什么口味融合。没有统一的口味,尊重食材本身的风味口感,恰恰也是这里最统一的饮食理念,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在中国的美食版图上重重地刻上一笔,但也是由于本地化,江苏美食向外输出的脚步因此被束缚。
不过话说回来,至少还有两种江苏本地美食席卷了全国人民的味蕾,一个是以“阳澄湖”为招牌的大闸蟹,还有一个就是这篇文章要讲的小龙虾了,以“盱眙”最为出名。这一大一小,一蟹一虾,一个来自于苏南,一个发迹于苏北,一个攻陷高端宴席,一个占领平民排挡,一个是秋冬美食的餐桌贵族,一个是春夏佐酒的街头霸王,也算是完美的一对 CP 了。
尽管大闸蟹有很多种吃法,不过像汪曾祺这样的饕客们似乎还是对清蒸情有独钟,因为这样最能品尝到秋蟹的原汁原味。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龙虾的吃法却是以浓重为宜,从经典的十三香,到京城簋街的麻辣,到寻常百姓家的蒜茸,再到颠覆传统的冰镇——几乎所有善吃小龙虾的人都会说,这玩意儿一定要重口味才好吃。至于清蒸小龙虾这样的吃法,反正我是自觉将其列入了黑暗料理一族,而像生鱼片那样蘸点调料就吃,更是想都没想过。(那我这句是怎么写出来的?)
小龙虾配重口味的一大原因是它本身的味道比较腥。就像我转悠在盐城某条夜市巷子里时,虽然熙熙攘攘的食客们遮住了视线,但一股淤泥特有的土腥味还是在几十米外就暴露了小龙虾店的坐标——这也是因为很多店都会把活着的小龙虾用硕大的洗衣盆搁在店门外吐泡沫。
对于水产品而言,鲜味和腥味其实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硬币的两个面。比方说,我们都知道最常用的鲜味剂是谷氨酸钠(谷氨酸的钠盐形式),也就是味精中的主要成分,最早是由海带中提取,而谷氨酸是常见氨基酸的一种。与海带一样,很多水产品的鲜味也是来自于其中的游离氨基酸或蛋白质经烹调后降解的氨基酸。但作为生物体氮元素的主要储存形式,蛋白质还可以被转化为各种有味道的含氮物质,比如臭名昭著的三甲胺(这可真是字面上的臭名昭著了),事实上,不同的味道本就可以通过化学反应发生转化。有的时候,鲜味和腥味也不是那么容易区分,一些人闻起来是鲜,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就是腥(骚、膻、臭等形容词亦可),你爱吃的海鲜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海腥。相比于大闸蟹而言,小龙虾散发出的气味还是多少会让人有些不悦,再联系到这种动物喜好钻在淤泥中的习性,一些神奇的传说便甚嚣尘上了。
作为小龙虾原产地的居民,我从很早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个传闻,说小龙虾是吃动物尸体长大的。其实想起来,除了贝爷,我们人类又有多少是直接吃活物的呢?当然,说这句话的人本意是想讲,小龙虾是食腐动物,所以才会散发让人恶心的味道。不过即便这么说,逻辑上也不全对,起码味道鲜美的食腐性大闸蟹就不服。
因此那个时候,小龙虾只不过一两块钱一斤,五块钱就能买一大盆,几乎没有鱼商会专门卖小龙虾,很多人会嫌脏。
那个时候,老娘会在周末去早市买上一大堆小龙虾再去上班,而歇在家里的我既不用学奥数更不会练乐器,就拿把刷子撸小龙虾,把虾腹上残留的黑斑全给刷掉(除了刷龙虾,还有几件经常干的事情是灌猪肺、剥毛豆、刮茨菰)。老娘下班回家,摘除虾线,再佐以葱姜蒜、大料、辣椒,喷上黄酒烧制,原本腥味浓重的小龙虾就化身成了一道美味,尤其是当季之时,虾黄饱满,美味丝毫不逊色于螃蟹。
也许就是像我这样缺心眼儿的食客太多,像这种美味,自己吃就吃了,还非要逢人就说,小龙虾真好吃,于是没过几年,原本嫌脏的一些人也纷纷倒戈,成了小龙虾的拥趸,一块钱一斤五块钱一盆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小龙虾成了正常的食材,有了自己的一套批发零售渠道。不过与此同时,传闻也变得更为惊悚——小龙虾是吃人的尸体长大的,而且传的有鼻子有眼的,甚至还有人说溺死的人特别招小龙虾。所幸的是,在一个水产及其丰富的地区,这样的耸人听闻并不罕见,把主角换成螺蛳或者黄鳝甚至黑鱼(黑鱼其实并非食腐性鱼类,但民间很多人并不喜欢这种凶悍的鱼)似乎也都有过类似说法,因而升级之后的传言并没有阻挡小龙虾冲上餐桌的滚滚洪流。再者说,对于食腐性动物而言,是不是人类尸体又有什么区别呢?
再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龙虾竟和民族仇恨扯上了关系——据说这是当年侵华日军生化部队基因改造之后的一种虫子而不是虾,南京沦陷后被用于处理大屠杀遇难者的尸体,……没错,按照这个说法,你所吃的每一只小龙虾,都曾经流淌过当年南京市民的血。日本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都不吃的,你还要继续吃下去吗?
哦,居然是我大中华的仇虾,哦不对,仇虫,那当然要吃到它绝种了!通常我这么应答。
玩笑归玩笑,但是这一拙劣谣言产生的过程和原因,却是非常好的案例,可以告诉我们如何炮制一条深入人心的爆款谣言,当然,对科普工作而言或许也是个启发。
在这条谣言当中,出现了很多关键字:日本、南京大屠杀、生化部队、基因改造……除了基因改造编造得有点露怯之外,前面三个词语确实已经足以让人浮想出一起深深的阴谋。但是,真正让一条瞎话能够流传,并不是因为它惊悚,而是因为它满足了人们的“求知欲”——抱歉我在这里用了反讽的手法,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求知欲,而是窥私欲。
郭德纲有一个“我知道事情真相”的段子,其实仔细想想,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多歪瓜裂枣的所谓“真相”,何尝不是借助了这样的发语词: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或者在地下通道的流动书摊上,你或许会一眼看到“红楼内幕”这样的关键词,心里猜想这里面究竟说的是赖宝玉还是林玉莹,当然还有让你司空见惯的一些弹窗标题:惊!小伙儿一夜十次,居然是因为……以及你打开手机时不时看到的:美国终于承认了,惊天档案,删前速看(此处应有小黄图或奥观海)!很奇怪,美国那么多解密档案居然就没说过,其实美利坚人民吃起小龙虾来一点儿不逊色于我中华民族。
二十年前,在听到同班一群女生嘀嘀咕咕说看见某某上厕所流了血所以要远离时,我觉得这不过是因为学校的自然课没教这些,没有想过这是愚昧;十年前当我看到很多人为了出国而了解大牛们的花边新闻时,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无非只是生活调剂罢了;如今,当我看着各种阅读量十万+的文章时不禁明白,人类的窥私癖到底可以有多强——它与生俱来,跟学历无关,也许还随着年龄不断增长。
秘密之所以叫秘密,当然就是不能随便公开的,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职业或专业上的便利,有些事情想弄明白的成本是很高的——你想去了解,连门儿都找不到。作为一个普通人,你不可能知道一家位于长安街东延线的保险公司到底凭什么会那么牛,也不可能知道窥探罗斯柴尔德家族在欧洲的布局了,至于什么水门事件、广场协定还有康师傅方便面之类的故事,只能说,你所能看到的事实,还不如元首的鬼畜视频给你展现的史实更多,如果说是冰山一角,那冰山的比重也未免大了些。
回过头再说小龙虾。
你说前面那个谣言高不高明?显然并不高明,拆穿很容易,都不需要太专业的基础。但你要问它作为谣言来说是否成功?当然是非常成功,它不仅让不敢吃小龙虾的人在饭桌上面对一群手持大鳌的人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也深入到很多小龙虾食客们的内心。就在我沉浸在小龙虾盛宴的那几天,不少人也是一边吃一边调侃着小龙虾的日本虫血统。
它的成功,是因为它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可以牵强过去——小龙虾确实是从日本引进到中国的,而且首先登陆的地区也的确就是南京,只是时间并不是 1937 年,而是二十年代左右,当然跟生化部队也没关系,而是一些商人带来的;小龙虾确实曾经是一种很让人生厌的生物,因为穴居习性会把水田打得到处是洞,据说早年间用土堆砌的大堤也惨遭毒手,虽然是否有过“千里之堤溃于龙虾穴”的案例尚存疑问,但民间对于这种为害四方的外来生物显然曾经有过恨之入骨的阶段。中华传统文化里有个特点,喜欢用人的价值观或者更具体说是儒家思想去评价一种动物的善恶,比如乌鸦就是人类学习的楷模,因为它会反哺,反之猫头鹰就是十恶不赦的象征,因为它们食母。所以我们再回头看看小龙虾被妖魔化的路线图:先是因为它食腐,所以得出结论认为它们很脏,这基本是事实;接着升级之后的版本变成了吃人类尸体,这在人死为大的传统观念里,基本就跟挖人祖坟一个性质了,但这也很难广泛流传;直到有人根据“从日本引进”和“南京”这样的一些关键信息,编造出生化武器这样的言论时,谣言才真正有了威力,因为这时,小龙虾不仅吃人的尸体,还成了侵华的帮凶(与传统的爱国主义相背离),并且兼有阴谋论的元素(是由一种虫子通过基因改造而来),最重要的是,这条谣言还披了一件最华丽的外衣:这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有了最后这一条要素,即便没有中老年微信朋友圈,你也一样可以在饭桌上听到,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叔或大妈煞有介事但内心的得瑟却又溢于言表地说:你们不知道吧,这个小龙虾其实是日本人……
其实,很多时候这些人传播的言论具体是什么意思他们自己都未必知道——玛咖能有什么疗效,塑化剂又是在哪些地方可以接触到,他们压根不关心,“我知道而你不知道”才是传播的动力。
如此看来,谣言要想能够传播起来,大致需要的几个要素就是:似是而非的事实基础,具有恐吓性效应以及被传播者可以得到窥私的心理满足。但是这三个要素真正能够起作用,需要的还是群众基础,也就是一大批懒得思考的人。
比方说日本核电站事故之后的抢盐潮,在媒体集中宣传了几天之后,抢盐潮反而愈演愈烈,因为人们觉得国家一定是隐瞒了什么,直到超市补齐了货之后才平息。不否认这其中存在信任危机,但只要稍微动一动脑就可以明白,这么一种常见的商品,哪有那么多机密可以瞒得住?更何况,如今的学术界已经不是计划经济的铁板一块,姓“公”的专家可以发声,姓“私”的专家也能自由表达,辐射盐如果存在,一定会有科学性的数据而不是信口胡说。然而,很多人的脑子都只是用来作为装饰而已。
这样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K 记和 M 记的六翅变异鸡如今已成为笑柄,某医院新出炉的“塑料为癌症元凶”又成了新的美国解密档案。所以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以目前的普通民众科学素养,科普还能怎么做?
其实说起来简单得很,这些谣言的快速流行,恰恰让科普有了一个界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科普的对象。科普的目标一定是需要让被科普的一方理解其中的原理,最起码也要领会其中的逻辑关系,但经常相信谣言的人,他们只需要记住结论,结论越危言耸听越好,然后再给知识量更少的人传播。所以说,科普只是给本身具有科学素养的人补充知识的方式,至于开化民智,科普根本做不到。
那么,本系列后面的“秘密档案”,就是愿者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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