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是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只有痛苦还在,
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穆旦写下这首《智慧之歌》,一句“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令人潸然泪下。第二年,59岁的穆旦告别人间,去世时,连他的子女也只知他叫查良铮,不知他还有一个注定会被镌刻在文学史中的名字——穆旦。
穆旦有鲁迅般的孤独与深刻,可惜一生总在创作圈外徘徊,与其才华相比,他留下的作品实在太少太少。
与金庸同脉不同支
穆旦1918年生于天津,本名查良铮,乃江南查家之后,论辈分,是武侠大家金庸的堂哥。
江南查家在明清两代获秀才头衔者800余人,考取进士、举人者133人,著名诗人查慎行兄弟三人同入翰林院,时人颂为“一门十进士,兄弟五翰林”,康熙曾御书“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赐查家。
明中期时,江南查家第三代中有一支至京津经商,世居天津水西村,即“北查”,穆旦出自此脉,与属“南查”的金庸并无往来。
穆旦的祖父查美荫曾任知州,因存款的银行倒闭,急气攻心,55岁便去世了。穆旦的父亲查燮和行六,“记忆力差,一直没有很好的工作”,“一生任小职员,工作断断续续,薪俸微薄,生活拮据,常靠变卖旧物维持”,晚年吃斋念佛,自称“自在逍遥一懒人”。
穆旦6岁上学,7岁即在邓颖超、刘清扬等主编的《妇女日报?儿童花园》上发表《不是这样的讲》的百余字文章,通过小女孩与母亲对话,“隐含着对能坐汽车的有钱人家的讥讽”。
穆旦这么写,或与其家道中落、饱受亲戚白眼有关。
11岁时,穆旦考入南开中学,在校刊上发文时,始以“穆旦”(有时也写成慕旦)为笔名,即将“查”拆成“木”和“旦”两部分,并易“木”为穆。
1935年,17岁的穆旦同时被三所大学录取,他选择了清华大学地质系,半年后改读外文系。
情场上的常败将军
抗战爆发后,穆旦随学校漂泊至云南,路上买了本英文字典,背完一页便撕掉一页,到昆明时,竟将其完全背了下来。因为太用功,常误赶路,同行的洪朝生(后成为著名物理学家)说:“腿快的常常下午两三点钟就到了宿营地……查良铮则常要到人家晚飨时才独自一人来到。”
在北京,穆旦恋上万卫芳,万也是天津人,富商之女,就读于燕京大学,二人相识时,万已有婚约,他们相恋两年,“彼此写了一百多封信”。
南逃到昆明后,万接到家中电报,称母亲病危。穆旦认为这是万家的骗局,但万卫芳坚决要回去,不久和未婚夫结婚,那男子也是燕大学生,姓余。
据杨宪益先生的妹妹杨苡对学者易彬说:“这件事引起了穆旦相当大的愤怒。有人说,从来也没有看过穆旦那么愤怒过,整个楼道都听得到他愤怒的声音。很多人认为是那女子把穆旦甩了,诗人受了很多苦。”
杨苡虽非当事人,但她后来嫁给赵瑞蕻,而赵与穆旦是上下铺。
万卫芳同意这门婚事,据说条件是出国留学,后穆旦在美留学,万写信要见他,却被穆旦拒绝。万卫芳的先生因精神分裂而逝,万后来也精神分裂,把两个子女都杀死了。
穆旦早年有多段感情经历,杨苡曾和别人一起数过,但“也没数清”,因为每次都很短,杨认为“他(指穆旦)是得不到”。
从“野人山”死里逃生
在西南联大,穆旦所代表的“九叶诗派”轰动文坛,因他们大胆引入艾略特等西方大家的写作手法,拓展了白话诗的格局。诗人郑敏曾说:“40年代学习西方现代化诗歌的,穆旦做得最好。他才情横溢,是艾略特的艺术和拜伦性格的结合体。”
1940年6月,穆旦大学毕业,被聘为助教,月薪90元,但只教了一年多,穆旦就加入了杜聿明的远征军,奔赴缅甸。
选择参军,因穆旦有爱国情怀,曾说:“不打日本鬼子无法消除心头之恨。”
不过,还有另外两层原因:一是穆旦不喜欢当老师,“想作诗人,学校生活太沉寂,没有刺激,不如去军队体验生活”;二是入伍即为少校,收入会增加一些。
入缅作战半年后,穆旦所在部队惨败,逃入“野人山”的原始森林,最长一次,部队挨饿14天,穆旦的马和传令兵都死了,经过4个多月跋涉,他们终于到了印度。在印度,穆旦差点因吃得过饱而胀死。
第二年1月,穆旦自印度飞回,一度在中央政治学校任教,因教学理念不同,与国民党宣传部副部长董显光大吵一架,拂袖而去。
在熟人面前,穆旦很少提自己在战争中的经历,直到1945年,他才写出诗作《森林之魅》,以纪念死难战友。
想进文艺圈却没机会
1944年,穆旦在中国航空公司当职员,爱上同事曾淑昭,还给她写了两首诗,但后来穆旦又想回军队,遂与曾分手,曾后来嫁给胡适的长子胡祖望。
有传言称,在西南联大期间,穆旦曾说:“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的。”此事与刘文典骂沈从文,应皆属空穴来风。1946年,穆旦回到北京,与沈从文、林徽因交往颇多,一度还替沈编过《益世报?文学周刊》。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周与良。
1945年到1949年,穆旦频繁换工作,他的堂兄查良钊在上海高法当官,可穆旦偏不肯投奔他。北大想拉穆旦回去教书,可1946年4月,穆旦却出人意料去了沈阳,和友人共同创办《新报》。
当时沈阳并非文化重镇,但穆旦显然想告别“小职员”,迈入文艺圈。在《新报》,他与不少名家建立联系。
《新报》一度局面不错,发行量从三千份攀升到万余份,跻身东北四大报之一,可到1947年8月,该报被当局封杀。
穆旦回到上海,不幸患上肺结核,一度失业,后在联合国粮食农业署(FAO)当小职员,此时周与良已赴美留学,为了多赚钱,穆旦还受FAO之派去泰国曼谷工作了一段时间。
在上海时,穆旦与巴金往来密切,但工作太忙,难有时间创作。杨苡说,“大家当时在南京的生活真是苦得不行。比如江瑞熙和她爱人,一个在美新处,一个在美联社,发现怀孕了,赶紧在周末打掉,周一又照常上班,还不敢说,说了饭碗就会没了。”
1949年8月,穆旦自费赴美留学。
坚决回来报效祖国
穆旦是通过周珏良认识其妹周与良的,周珏良与穆旦是中学同学。周的父亲是周叔弢,著名的红色实业家,1949年后曾任天津市副市长等职。
周家富裕,而穆旦寒酸,周与良的大哥、历史学家周一良曾说:“我们家大多数人对他(穆旦)过去的情况都不够了解,因此他每次到我们家来,当大家欢聚在父母身边,兴高采烈,高谈阔论时,他常常是向隅而坐,落落寡欢。许多年中,我去天津,记得只上他家去过一次。”
周与良对穆旦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一位瘦瘦的青年,讲话也风趣,很文静,谈起文学、诗歌很有见解,人也漂亮”。1949年,二人在美国汇合,并于同年结婚。
周与良与穆旦性格不同,周曾说:“几十年我们共同生活,各自干自己喜爱的事,各自有自己的朋友。”
在美国,杨振宁、李政道、穆旦等成立了“研究中国问题小组”,对于是否回国,杨、李主张“观望”,穆旦却坚决主张马上回,为此天天背俄文字典。
穆旦获硕士学位后,周与良还在修博士学位,穆旦不肯找长期工作,便到邮局当夜班扛邮包的临时工,每天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自称“这是人、肌肉与机械传送带之间的较量”。
刚到美国时,穆旦是自费,但1949年10月,美国通过“富布赖特法案”,在美中国留学生全部享受奖学金,可依然没留住穆旦的心。
渴望安定却未酬
1953年初,穆旦回国,在南开大学外文系当副教授。
1954年11月,因对系主任李霁野(鲁迅的学生,曾翻译《简?爱》)的“不民主”“排挤他人”不满,穆旦等人写了联名信交给上级领导,最终处理意见为:“查先生在此次事件中表现是粗暴的,受人怂恿的,缺点也是不少的,惟因回国不久……故不与论处。”
自1953年起,穆旦不断推出译作,署名为查良铮,据周与良回忆:“他几乎把每个晚间和节假日都用于翻译工作,从没有夜晚两点以前睡觉。”
1955年2月,因曾参加远征军、曾在FAO工作等“历史问题”,穆旦成了“审查对象”。1956年,徐迟、臧克家等人不断约稿,穆旦发表了一些诗,结果被批评为“几乎是一个没有改造的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改造的诬蔑”“从这种阴暗的情绪出发,他的诗必然会歪曲甚至会诬蔑现实生活攻击新的社会”。
穆旦不得已,只好埋头翻译,又回到了查良铮的角色中。
1958年12月,穆旦被判管制三年,以后又遭遇诸多不公平,翻译工作亦中断,但他始终乐观,常在烟盒背面偷着写诗。
1976年,穆旦跌伤,左腿残废,痛极时只能将砖烤热,敷于患处。1977年,为根治腿疾,穆旦同意接受手术,但似乎预感到什么,将着力最多的《唐璜》译稿交给小女儿,说“也许要等到你老了才可能出版”。
1977年2月26日凌晨,穆旦因心脏病发作去世。1979年,穆旦被平反,1981年,葬于万安公墓,在他的骨灰旁,放着终于能出版的《唐璜》。
杨苡曾说:“他(穆旦)本人是极希望安定的,但实际上很难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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