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惊奇 · 机场作死教科书
图片:daniel.julia / CC BY-SA(前方严重跑题)
2008 年 3 月 9 日或 3 月 10 日,我从马拉加经巴塞罗那 Girona 机场转机飞往都灵。机票是 Ryanair 的廉价机票,到达 Girona 是晚上十点左右,飞往都灵是第二天早晨 10 点,我不得不在机场附近度过一夜。那天我高烧接近 40 度,背着一个大包还拖着一个箱子,神智已经不太清醒。那年三月的巴塞罗那究竟是什么天气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回忆里,那天夜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气温肯定在冰点以下。降落之后我向一个问询处的姑娘出示了我第二天的机票并表示需要找一个地方过夜,她把我带到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处,指着走廊尽头说,that is where you stay tonight. 陈述句,语气十分坚决。
我步履蹒跚的穿过那条走廊,尽头是一个休息大厅,以下是我认为我那天晚上在大厅里看到的景象:一个穿绿衣服、染着灰色杀马特头发的乐队占据了大厅正中央,有人在敲架子鼓、有人弹吉他、有两个人在 rap;一个吉普赛部落在大厅一角升起了一堆火;几个喇嘛。我当时的判断是,我这样一个被病魔缠身的中国 boy 在这里应该活不到第二天。我迅速离开了那里,并翻越了一个立体停车场,在那里我遇到了当晚第二个给我指路的西班牙人。他表示顺着这条路往前走,100 米内你就可以发现一个 motel。我不知道西班牙的度量衡跟中国的是不是不太一样,我顺着那条唯一的路走了 10 分钟,走到了路灯的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一条黑暗的八车道高速,这时我看到了他所说的 motel。Motel 的 reception 是一个年逾八旬的白发老太,在我人生的后十年每当我说起这个故事,都亲切的叫她光速少女。她也成了当晚我的第三个引路人。我可以这么说,如果找宾馆是游戏里的一个任务,在光速少女这位 npc 出现之后,这个任务才真正成为了一个史诗级任务。她很遗憾的告诉我,客房已经满了,他们也不允许客人在大厅里借宿,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如果你顺着背后的这条高速往前走 5 分钟,你会看到一家设施非常齐全、价格十分公道的四星级酒店。"Cinque minuti"我跟她确认,"Si, cinco minutos"。她说。于是我背起包,推开门,向那条没有照明的高速走去。
事后我判断,这条高速应该是在施工,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照明,路上到处是方圆十几米的大坑。在相对论的影响下,很显然光速少女的五分钟等于我的一个小时。在这次史诗之路的前 20 分钟,我先弄坏了我手提箱的轮子;由于提着行李箱弄的满身大汗,把穿在外面的两件羽绒服脱下来塞进登山包的时候崩掉了登山包的拉链;扔掉了两件羽绒服;并进化出了一定的夜视能力。我至今不知道在那样的一个夜晚,是什么力量驱使着我在黑暗中前行。在旅途的后四十分钟,我的手机没电了,除了从云层深处映照下来的稀薄星光,四下没有一点儿光亮。我认真的评估每一个路过的坑的大小和平整程度,看有没有哪个能让我躺一晚上,但就连这样的坑都没有找到。最终我还是走到了那个宾馆,它正如光速少女所说,设施齐全,价格公道;它在漆黑的高速路边闪烁的微光,是我之前人生中无法想象的天堂之光。我办理了入住手续、要了一瓶小瓶装的 tequila,进门、插上房卡。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我醒来,发现自己穿着浴袍躺在宾馆 lounge 的沙发上,焕然一新,完全没有生病的痕迹。虽然有一点奇怪,但我没有在意,收拾行李去了机场。
过安检的时候,安检员对我行李中的一瓶香水有意见,双方各执一词。突然一个穿着安检员制服的西班牙男子热情的叫我:John! Hola!good morning!it's me! Sam! 然而我并不认识他。他走过来示意跟我争执的安检员放我过去并搂着我说:hey John, where's your broken suitcase? Oh it's this one? Don't worry let me fix this. 他转向旁边,跟他一个小弟用西班牙语交代了一番,小弟迅速从旁边一个房间里拿出了一个行李箱并开始把我的行李转移到新行李箱里。那时我想,可能我昨天晚上已经死在高速公路上了,然后从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体内醒来,在这个世界里,我认识这个 sam。Sam 的小弟收拾好行李,向我比了一个大拇指,拖着我的新行李箱转身向登机口走去。从 Sam 那里我得知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机场工作人员由于特殊的工作性质,有时会没办法看到巴塞罗那的球赛直播,于是他们和这家宾馆约定,宾馆帮他们把比赛录制下来,下班以后他们就结伴到宾馆喝酒看球,晚上住在宾馆,第二天早晨再一起去上班。很显然高烧的我当晚并没有睡觉。洗了一把澡、喝掉了那瓶 tequila 之后我来到了宾馆的 Lounge,在那里遇到了 Sam 和他的同事们。据 Sam 叙述,我出现的时候比赛已经接近尾声,巴萨领先,整个 lounge 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之中。我裹着两件浴袍、系着两条围巾、头顶散发着三花聚顶般浓浓的白气出现在他们身边,用英语向他们自我介绍、亲切交谈并试图获取其中一位球迷的老婆的电话。我给他们每人都买了一轮酒,还在 lounge 的小舞台上清唱了一首西班牙语歌曲(并不会唱任何西班牙语歌)。
在我对自己的认知里,发烧的我和喝醉的我都只会睡觉。但既发烧又喝醉的我居然会像被调了秘笈一样进入一种神鬼莫测的状态之中,令我意外。由于飞机晚点,Sam 带着我考察了整个机场。几乎每到一个部门都有人热切地叫我的名字和我称兄道弟。八年过去了,我时不时还能收到他们的邮件,邀请我回到那个酒店去看一场巴塞罗那的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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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 3 月 11 日。我和朋友阿隆约定一起从米兰 Malpensa 机场飞上海浦东。在 3 月 10 号上午从巴塞罗那回到都灵之后,我便进入一次耗资万元的大型睡眠。醒来之后是傍晚 7 点,天光还没散去,路灯已经点亮,我驱车前往都灵最爱的餐厅吃饭。抵达之后我发现餐厅没开门,这家餐厅每周二晚歇业,然而 3 月 10 日是周一。这并没有引起我的警觉,我买了一个冰淇淋,在附近的小路上逡巡,寻找适合用餐的地方。这时我接到了阿隆的电话。“你到了没?”他问。“到哪?我在吃饭。”“我已经进来了,在里面等你。”“进去哪?”“我在 CHECK-IN 这里了。”我楞了一下,爆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傻逼,你已经到机场了?”“对啊。”“机票是明天的。”我说。他沉默了两秒,说“我操,那我怎么办。”“在机场宾馆住一天啰。”我兴奋的挂上了电话。
两分钟后,阿隆再次来电,接通以后那头是一段长达半分钟的大笑,笑声之真诚前所未闻。在这半分钟里,我的心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带来的紧张感蔓延开来。“机票是今天的。”他说。地中海春季的微风从南方穿过,撞在阿尔卑斯山脉上,在古城都灵的北侧打了一个旋,扫起地上的樱花瓣。我就站在这样的布景里,阿隆的这六个字从 150 公里外的米兰机场传来,乘着电波从我的 N95 里飞驰而出,如一记重拳击中了我的头部。
故事并没有结束。
我认为我记错了机票的时间,机票应该是 3 月 10 号的,我错记成了 11 号。我打电话到 AIR ITALIA,要求退票未果之后,立刻要求购买一张 3 月 11 号的机票。那个接线员并没有向我指出当天就是 3 月 11 号,而是轻描淡写的说没有 3 月 11 号飞往上海的机票了,于是我退而求其次,花 700 欧购买了一张 3 月 12 号晚上 9 点回国的机票。
第二天下午 3 点,我在都灵的家中吃过午饭,站在阳台上晒太阳。电话响了,是阿隆打来的。“你机票改签了?”“没,重买了一张,他说没有今天的票了,买了张 12 号的。”他停顿了一下,问我:“你在哪。”“在家啊。”
长的尴尬的沉默。我相信当时的阿隆心中应该有千言万语翻江倒海,但说不出来。“今天就是 12 号。”他终于说道。
我的灵台一片空明。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两个我同时行走在两根套叠的时间线上,或是被谁在我的宇宙方程后面写了个(±1 天)。2008 年 3 月 12 日,午后强烈的阳光从对面小区的玻璃窗上反射回来,聚焦在我的脑门上,打出一串金色的问号。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我沉睡了整整 29 个小时。
故事的结局是,我斥资 300 欧从都灵打车到了米兰并赶上了飞机。在浦东机场,接机的阿隆问我:“你知道今天几号吗?”“13 号”我说。
“你还挺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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