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的时候，我后座的女孩叫做海曼。

海曼是一个有点聪明、却又不够渊博的女孩。

比如老师问雨伞可以做什么，她会立刻反应过来并且勇敢地举手回答说，雨伞可以在雨天撑开防雨。是啊，这个答案，我们都应该会的。可只有她能抢先答出来，并且，她懂得用撑开这个词，而非打开，弄开。

但她还称不上有智慧，比如，赵从同学他会在没有人再想出新答案之后，慢悠悠补充一句，雨伞，还可以在晴天打出来，遮阳。雨，晴，雨伞，阳光，在赵从的答案里，雨伞一下子被赋予了新的形象，它让人意外，却合乎情理。所以我们都觉得赵从是有智慧。

6岁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残忍。

海曼被我们贴上了有几丝小聪明，却又不够高明的标签后，便再也撕不掉了。尽管我们都不会去想我们上课根本连举手回答问题都是不敢的。

在大环境的影响里，我并不愿意过多接触海曼。我愿意和和我一样平庸木呐的同学一起玩。

于是有时候海曼会昂着头，让她的齐肩短发利落散开，让左边嘴角与下巴之间的黑痣阻挡住其他阴阴暗暗的视线，利落的走过我，坐下，或是坐起来，离开我。

她的动静总是不小，像是不合时宜的、在有些空地上会突然刮起来的小型飓风。

那时候，班里开始流行写小纸条了。

倒不是情情爱爱类型的，就是近似于一些无意义的废话。

比如说，一些小屁孩在下课丢沙包或是跳皮筋没玩够，上课以后，便会给之前的队友写一个小纸条，你打开，会发现上面写着三个字：jie zhe wan（或是jie zhe 玩，或jie着玩，反正接字还没人会写）。这字条便近似于一种“下课以后我还要跟你一块玩啊”之类的约定。

又或者，有时候一个人会发一个纸条给前后左边的人，上面写着：XX尿了。意思是告诉其他人，他右边的同桌尿裤子了。于是收到纸条的人便会朝那个XX看过去。如果他尿的不够多，只是裤子湿了。那是没意思的。如果他尿多了，尿水顺着裤子留到脚上再留到地面上，把干燥的地面染湿，那么，收到纸条的人还会回复一个“XX把地尿shi了”或者“XX大sao huo”之类的字样，再传回去。

因为XX就坐在风暴的中心。他当然是会意识到周围正纸条涌动的吧。

可他还是会双手搭在桌子上坐好，任由裤管湿透，不为所动。直到老师发现，送他回家，或是老师没发现，自己回家。

这种人定力好，以后但凡膀胱不出差错，都干成了大事情。

那天，我收到了一个来自后座的纸条。

与其说是纸条，不如说是纸球。

那个纸球，是海曼用一个小纸条揉成的。它准确的击打在了我的背上，我感到背上一痛，回过头，便看到了海曼有些惊惶的脸。

那是她少有的、表情生动的脸。

有些微微发红的脸。

我突然想起来，有时候，我把早上吃不完的土豆丝卷饼递给她的时候，她的脸便是这样的颜色。

我想弯腰去捡那个纸条。结果动静有些大，被讲台上的班主任看见了。

班主任点了我和海曼的名字。这个声音严厉的中年女人，把我和海曼叫上了讲台。

然后当着我们全班的面，让我把拾起来的那个纸团交给她，打开，看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没有朗读出来，而是默默看完，把纸团装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又盯着我和海曼，看了一会。

我低着头，但我感觉到，海曼迎着女老师的视线，也在看着她。

我几乎感受到了海曼的体表的温度在升高。

女老师盯着她，她便固执地看回她。

我低着头，感受着一个三十岁女人，和一个6岁女人眼神之间的争斗。

在多少年后，我在媳妇和婆婆之间，都没有再感受到6岁时候感受过的那种剑拔弩张了。

当然最后海曼还是偃旗息鼓了。骄傲的她败下阵来，一言不发。

可我再也不能知道纸条上写着什么。

这只是一件小事情，可我总觉得后续都和它有所关联。

比如说那之后，女老师突然就消失了，而后来海曼也转学离开了。有人说，海曼那天之后回家大哭，而她爸爸是有权有势之人，于是女老师被她爸弄死藏于后山，后来女老师成了科学怪人，把海曼也弄死了

总之，我再也没见过海曼了。

而事情过后，我却交到了好运。

坐在海曼后面的那个名叫李静贤的女孩，对我表白了。

在她的诉说下，我才知道，那天那张纸条，竟是她写的、让海曼传给我的。

那是她写过的第一封情书。

原来因为李静贤的关系，我们竟连累了海曼。

一时间，我们边追忆海曼的好，边紧紧抱在了一起。

李静贤是个安静、略微怯生生的女孩。她喜欢一边在我怀里写作业，一边摸着我的后背，她的手掌，柔软，轻盈，摸着我，却又毫无压迫。

于是我们就这样从早恋发展为早婚，这个女孩子，不同于海曼般气势逼人，但她有自己的柔韧。

重遇海曼是在多年之后，那时候我和妻子李静贤正经历过一次月球旅行，准备生我们的第三十一个孩子。下一年刚好是羊年，我们属羊的孩子太少了。

在一个小学校门口，我们见到了海曼。

海曼比我们年轻多了，一副刚出校门实习女学生的装扮。虽然我们凭借着她嘴角的痣和高扬的下巴成功认出并认对了她，可她还是太年轻了。大概是我们夫妇已经老了，她几乎认不出来我们了。

寒暄叙旧之后，妻子拉着我想走，可我又想起了那个纸团的故事。便笑笑对海曼说，当初还是要多亏你帮我老婆传纸条、拉红线了。

我没有察觉到一旁妻子的不自然，可海曼注意到了。

我说过，她很聪明，但又不够聪明。聪明地轻易便想清楚了我的妻子当初并没有给我传纸条，而是借着她的事情才鼓起勇气和我表白。可她又不够聪明地，当着我妻子的面，把事情说了出来。

于是，我才得知，原来当时，真正给我写纸条表白的，竟然是海曼。

高傲、无所畏惧、丢沙包从来不失分的海曼，她竟然才是真正给我传递纸条表白，又硬生生被班主任拆散击垮的人。

我想起海曼回答问题时傲娇的小表情，想起她的高贵，她一往无前的脸上偶尔释放出来的红润。

可我已经有妻子了，我爱我的妻子，或许她不够勇敢和出色，但我爱她胜过一切啊。

海曼，很抱歉当时我没有回复你对我的爱意。我拉过海曼的手，感慨地对她说道。一想到，我是在这两个女人的爱里长大的，我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幸福。

爱意？海曼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很萌的、机器人死机般的表情。

阿生，你想多了，其实那天，我只是发现，你的身上有一个超小型虫洞，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就是你背上那里，只有用更高的科技才能看见它所在的维度。而刚好呢，我是一个卧底外星人，你知道嘛，卧底在小学校不容易被人发现，偶尔答答题装装傻就好了。所以我只是随便写了个“虫洞坐标：我前座那个2B”字样的纸条丢过去试试它能传递到哪里。可惜你老乱动，打偏了。然后，我们的事情被班主任发现了，对了，其实那时我才发现她也是一个卧底外星人，还貌似是我的敌对方的。所以后来我们打了几天我才把她打死。

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你啊，不过后来我回来偷偷检测过了，你背上的超小型虫洞，是不够把消息发送给我的星球的，毕竟我住得太远了。不过这些年我们入侵也已经成功啦，所以我也不用再卧底了。我正在小学教书呢。

不过，忘了告诉你哈，我当时后座的李静贤，她也是个卧底外星人，她就是从近一点的地方来的。我们可是好姐妹呢。

说完，海曼朝一脸呆滞的我挥挥手，蹦达着离开了。

这，和说好的剧情不一样啊……

她果然，还是太不聪明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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