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勒内心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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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勒内心的恶魔

安德鲁·巴特菲尔德 / 文

王立秋 / 译

1494年夏天,在订婚后不久,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给他的未婚妻阿格妮丝·弗雷画了一幅惊人地亲密的素描。人们可能会预期,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青年,会把他的爱人画成爱的源泉,慰藉或幸福,在她带来的嫁妆不久之后便启动了他独立职业生涯的情况下,人们就更有理由这样预期了。然而,阿尔布雷希特笔下的阿格妮丝,却是焦虑的内曲线拧成的一个结。她看起来孤独而出神,而她眼睑沉重的眼睛下的曲线,甚至给人这样的想法,即她之前一直在哭泣。


丢勒内心的恶魔

我的阿格妮丝,细部,1494

就它对一个不拘礼节的,不加防卫的情感(爆发)的时刻的率直的描绘而言,这幅画是史无前例的。典型的肖像画是尊敬的,它意图再现被展示的人的值得仿效的美德;而丢勒则相反,他经常试图捕捉他描绘的人的特质和心理特征。他沉迷于对黑暗而不安的情感的细察。这在他的自画像中尤其明显——他的许多自画像都展示了忧郁、怀疑或疾病时的他。以他十三岁时的自画像为例。这幅画是用精致得令人陶醉的银尖笔画的,可他的大大的,瞪着的眼睛,却有种奇怪的,焦虑和不安的神情。(丢勒在)这幅画中明显表现出来的早熟,不仅在于无暇的技艺,也在于(其中包含的)自省的冲动。


丢勒内心的恶魔

自画像,细部,1484

这幅画是正在国家美术馆(至6月9日)展出的关于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特展陈列的第一幅作品。这次展览几乎全部是由从维也纳的阿尔贝蒂娜美术馆借来的作品——九十多幅素描和水彩画,以及二十幅版画——构成的,阿尔贝蒂娜美术馆的丢勒馆藏是世界上最好的。这些作品在品质和状况上都是极好的,并且呈现了一个直接追随到艺术家本人的完整的起源链条。它们以国家美术馆自己收藏的,这位艺术家的作品为补充。结果,这次展览是美国四十多年来展出的,关于丢勒的最完整也是最有启发性的一次展览。

观看这组数目庞大的版画、水彩画和素描,会给你一种比看他的画作的复制品、或阅读关于他的书所能提供的,关于丢勒的更直接、更亲近的看法。华盛顿展出的大量艺术品——不仅仅是肖像画——看起来都包裹着艺术家个人的关注。丢勒也许是历史上第一位主要在他自己的方向上努力,而不是为委托和取悦君王和其他苛刻的主顾而创作的艺术家。这一改变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版画制作(而不是绘画)上,并使之成为他主要的艺术和商业的事业。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绘画,诸如祭坛画,是为已牢固确立的,宗教的或公民的目的而创作的,而赞助人和其他的观众,在被画之物为何和如何表征它上也有着特定的需要和强烈的预期。但版画是一种全新的媒介,不那么受制于传统。甚至在处理圣经的主题的时候,丢勒在追求一种对主题的更加个人的探究上也是相对自由的。

在丢勒身上,这种抒情的倾向,在表达上主要是宗教的。当然,他的许多书信也表明了丢勒的世俗的品质:他对友谊的献礼、幽默感、对成功的欲望和奢侈的品味。然而他的诗和他的艺术却揭示出更为忧郁得多得多的关注。和如此之多的同时代人一样,丢勒也为死亡、罪和对(上帝的)诅咒的恐惧所萦绕。他有充分的理由为此担忧。死亡无处不在。丢勒有十七个兄弟,其中只有两个活到成年。他跨越阿尔卑斯山前往意大利的几次旅行——1494年和1505-1507年——部分地就是由逃避他的家乡纽伦堡爆发的鼠疫的欲望所激发的。“今天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丢勒在一首诗中写道,“明天都可能被安葬。”这不是一种诗的幻想。它是残酷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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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I,版画,1514

死亡的前景也包含一种特别的恐惧,因为根据天主教的教义,死亡不是终结,而只是一个人的苦难的新的开端。被诅咒的人将永远在地狱燃烧,甚至好人,也不得不在炼狱经受极为漫长的洗礼,承受比生时经历的一切更严重得多得多的折磨。这样,丢勒会在他父亲于1502年去世多年后,担心他的灵魂的救赎;或者,观看母亲1514年的痛苦而令人恐怖的逝世——与每个人都希望的“善终”相反——会把丢勒抛进一场精神的和心理的危机;也就都不让人感到奇怪了。这次展览以他著名的版画《忧郁 I》的一幅特别美丽的海报为特写。这幅版画展示了一种对天使的高超的人格化——他被工具环绕,却因过度的哀思分心,而不去使用它们。就像展览目录提醒我们注意的那样,这幅版画经常被视作“对他的母亲的死亡的纪念”。

像丢勒那样不安的存在,在十六世纪早期的德国,是一种常见的命运。焦虑和绝望形成了宗教改革的亲密的、主观的背景。丢勒敬仰马丁·路德,他有他的至少十六本书,并同意这场新运动的许多理想。在我们读到路德宣告“我是尘埃和灰烬并充满了罪”或说他感到“被困于突然死亡的恐怖与痛苦”时,你就同时接近了丢勒的思想。

这位艺术家是纽伦堡一个名叫Sodalitas Staupitziana的宗教研究小组的成员,这个小组得名自约翰·冯·施陶皮茨(Johann von Staupitz),德国奥古斯丁修会的主教,路德的精神导师。丢勒不仅参加了施陶皮茨1516和1517年在纽伦堡的布道,他们还在一起吃饭,席间丢勒给了他他的一些版画的复制品。随便找一篇施陶皮茨的论文,比如,他于1517年在纽伦堡出版的关于前定的论文,你就会发现许多把人描述为天生有罪而无价值的段落:

成为一个造物意味着倾向虚无……这个造物凭他自己的手段不可能逃避松弛、堕落并在他的存在中回复虚无……人的本性没有认识或意欲或行善的能力……我们[是]忿怒之子。

丢勒本人写道,“通过罪的不服从,我们堕入永久的死亡。”


丢勒内心的恶魔

忏悔,1510

丢勒看起来相信,要克服这种天生的恶的倾向,你可以做三件事情,如果你有幸能做的话。一是抑制肉体(的欲望)。这对我们来说听起来病态,但禁欲是当时宗教实践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中的第三条甚至还推荐了它:“忏悔是无效的除非它产出抑制肉体的外在的表示。”

我们不知道丢勒事实上是否践行了这一规训,但他对它的魅力的感觉,在他的艺术中是显而易见的。比如说,在华盛顿展出的一幅版画中,圣杰罗姆被表现为一名污秽、削瘦的隐士,他狂暴地,好像要砸碎他的身体,释放他的灵魂。本次展览没有展出的其他作品,也揭露了丢勒对这个主题的着迷:比如说,他关于一个忏悔者在圣坛前鞭笞自己的木版画,和那幅丢勒把自己描绘为手持连枷的耶稣的素描。如果说这位艺术家实际上并没有践行自笞的话,那么,他当然也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做,并且也同情这样的冲动。


丢勒内心的恶魔

自画像,1522

第二件事情是,把自己投入上帝的仁慈。他的作品充满了这样的句子,如“永远寻求恩惠,就像你在任何时刻都会死去”和“唯有通过上帝之子的道成肉身神的襄助才会触及我们。”


丢勒内心的恶魔

骑士,死亡与恶魔,1513

第三,是无休止地工作。永远不要停下来。绝望的劝导是残忍的,它无处不在。版画《骑士、死亡与恶魔》中坚毅的战士向前骑行,尽管恶魔在他身旁嘲弄他、叫他放弃和屈服。工作是祷告的一种形式,而艺术则是赞圣的一种形式。丢了写道:“[绘画]是有用的因为上帝因此而得到尊崇。”但如果你停下来的话,你就会迷失你的道路并堕入迷误,就像《忧郁I》中颓废的天使那样。再次引用施陶皮茨的话来说,“真正的信仰的第一标志,是与恶魔的战斗。”

那些丢勒敬仰,在他笔下显得安详的人,几乎都是这样表现的:他们在他们的书房中,在他们的桌前工作,沉思并学习着。这点是值得注意的,即,可能是他制作的第一幅独立版画的,他于1492年创作的圣杰罗姆的木版画,和可能是他最后一幅作品的,他在1526年创作的关于伊拉斯谟的版画,描绘的都是这样的场景。这次展览没有展出这两幅画,但它确实重点展出了丢勒所有想象这种有福的视像的创作中最美妙的那幅,即他在1514年创作的版画,《书房中的圣杰罗姆》。这位圣人,沐浴在通过他的房间的巨窗投入的和光中,注意到死亡却不恐惧,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写作上。这是一幅关于人类的善和人类的幸福的图像。这是丢勒在自己的生活中追求并仿效的理想状态。


丢勒内心的恶魔

书房中的圣杰罗姆,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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