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长的每个时期里，都有一些一旦学会就要言必称之的说法。

小学的课外读物中，有一句话的大意是，“抬高自己无可厚非，以贬低他人为手段就显得卑劣”；意识到我是同性恋的时候，则是在方兴未艾的互联网上看见这样一个句型，“如何如何只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远方求学以后，又在花花时日里习得一些虚有其表的叙述，诸如“简洁不等同于简陋”。

有一回我给一位程序员写邮件，批评他所开发的软件界面，于是在邮件里套用了这些表达，说某某设计可称简洁，你的作品恐怕要归为简陋。程序员很快就回复我，出乎意料认可了我的措辞，但语气强硬地向我解释了他之所以不在美观上下功夫的原因。在他的行文里，有一句关乎简洁与简陋的阐述，叫我当下耳目一新，成了我往后新一轮的说辞。

他说：与简陋所不同的是，简洁往往需求很高的成本，在简洁的背后却是一个繁复的设计过程。

之所以有兴致写那样的邮件，都因为我当时在学校里学习工业设计，对于生活与趣味有很多天真造作的想象。

好比我期望恋爱，总是依赖于它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街路上无端端发生。特别是当我一只脚刚刚踏上公车的时候，远远和后排座位上的男生四目相对，在热天午后的一瞬间突然明白我们注定相爱。再不济，总应该让我在超市、在社团活动中、在一条晚修后回寝的夜路里，悄悄然碰见他，三两下交谈相欢，决定互换电话号码。

所有这一切，从没有一丝一毫实现过。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是从我听说爱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这样空等着。等有人明白我，等待情爱就像老旧电视机里的场景一般，以一种通俗、浪漫的方式到来。有一个周末，我一个人坐地铁到市中心，几个小时里漫无目的来来回回地走动，在常日鄙俗的孤独里，昏沉得有了殷切的希冀，千真万确以为我多走几步就快遇见他了。

我从没有这样遇见他。

未来我注册了交友网站，在上面发布交友信息，以我最厌憎的方式之一，找到了我长久生命的第一段恋爱。我和朋友，现在的恋爱对象，则是在同性恋交友应用里认识的。

傍晚我骑着自行车出门，在蹬上路旁树道的时候，因为技术粗糙而摔了一跤。刚好朋友发短信过来，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就把摔倒的事情告诉他。说裤腿磨破了一个口子，又脏又痛，想回家洗澡换衣服。

朋友问我在哪里，我说就在一座隘门口前。他说他骑着车正要过来，让我等他一下。

马上他就真的出现了。我坐在路阶上，脚踏车倒在一边，一下子还不想动弹。他见我懒懒散散，一副不好对付的样子，就下车陪我坐着，问我严不严重。

我们说了一会话，天色刚好是一种将暗未暗的模样，四处路灯昏昏黄黄地亮着，和我上学的时候所爱慕的那种趣味尤其贴切。一下子使我觉得梦幻。无论我在文字里如何自在地组织天下间最矫情的话语，哪怕拿出其中的千分之一，都难以在周遭生活里对平常人提起。包括我朋友，许多话我都不好意思向他说，不是说不得，只是不自觉有一股混淆了修辞与生活的肉麻感。

所以我脸上怪里怪气，嘴巴上别扭了好一阵子，才张口对朋友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坐着特别浪漫。以后我可能会神经衰落，以为我就是今天在这里认识你，我一直都想像这样谈恋爱。

过去在学校里，空有造作的情怀而无从以得志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自觉卑微的委屈。委屈于自己是个同性恋者，以至于追求不得常人一般的幸福。否则我并没有天高地阔的理想，只是希望庸俗地活着，竟然也遥遥无期。

然后我会到处向人描述这种庸俗，关于我如何在沙发底下找报纸，而朋友在厨房里发现他不会煎鸡蛋的事实。我的想象中有许多形同此类的画面，没有任何壮丽，只是简单平凡的生活。

就仿佛我和朋友坐在今天近晚的路道口一样。我甚至告诉朋友，我晚上睡觉前就会把这个情节写下来，而且我一定会把它写得非常漂亮。

正是在这个情节里，当我身处其中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要如何把它写得漂亮，领悟了过去全部期望的症结所在。

我不会写前后的任何琐碎，也不会诉说身后的一切细节。我不必赘述人物的糅杂，也不必通报风景的延展，我只是清清楚楚地把它定格在这个片刻里：天已将近黑暗，我骑车摔了一跤，和赶来相会的朋友在路旁挨坐着，说话间路灯都亮了。

而这正是简洁。我忽然回忆起好几年前，在一封邮件里出言不逊的我，从出其不意的回邮里学到的那个说法。

与鄙俗所不同的是，最庸俗的背后往往有最致密的行动。

在小布尔乔亚式的遐想中，我但愿就是电影中的某个镜头，在某日清早迟迟睡醒，一路走过整洁的地板，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迎头赶上通风处一缕凉爽的晨光。

这应该是唾手可得的喜悦，它却完全经不起推敲与计较。万一我工资微薄，住在哪里都成问题，有没有独立的洗手间远未可知；像我这么懒散，也不太可能保持住处的干净；如果周末被迫加班，根本没时间安稳睡觉。坐在清晨干净的马桶上，看来不是一件稀疏平凡的事情。

现实生活里，朋友和我各自骑车离开了路口，因为我要回家清洗的缘故，推迟了一起吃饭的时间。

我们故意在今天去吃大餐，明天什么事都不做，因为自命清高，而想要装出一副绝不与世同流合污的样子。我想要和朋友长久相处下去，这不太容易，但总算目前一切都好。为了舒服地坐在情爱的马桶上，作为一个同性恋者，我只好在手机里下载交友应用、创造相互认识的机会、找到一个方式推销自己、在初次见面里从容不迫、约会后诚恳表达进一步的意愿、相处中克服种种困难，我要这般处心积虑，才终于换来这天下午和朋友的对话。宝贝，我一直以来都想要这样谈恋爱啊。

它之所以有一种通俗的美感，是因为被刻意剥离了背后的辛劳。我未能在过往求得那些简单平凡的画面，是因为我未能够明白作画的劳苦细密。简洁只是一种结果，创造它的过程却与艳丽同等繁复。

无论我如何觉得卑微，自以为追求最简单的幸福，任何幸福的背后都一样劳苦。

最通俗的生活，也可能需要最精细的付出，有了沙发才能在沙发下找报纸。庸俗只是一个画面，个中的浪漫在我扶起车子启程回家以后就尽皆消失了，没有人可以庸碌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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