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平安

豆瓣一刻 豆瓣:周成莞 311℃ 评论

《新闻联播》主演换成本届亚洲七人男子天团的这几年,体制内的生存环境愈发艰难了。许多福利被取消,各种组织学习马不停蹄,最可怕的是身边某些人上午还在指导工作,下午就身陷囹圄。这让我那些端着国家饭碗的小伙伴们,无论低到基层还是身居要津,普遍都陷入不安和忧劳的情绪当中。人心惶惶的,仿佛自己的睾丸被细绳套住,上峰一拽,绳勒进肉里,痛不欲生;其余时间则忙不迭担心何时又会拉绳,悬着一颗心,夜不能寐。

这种极端的体验是我辈生活在体制外的人无法感同身受的,上月李师兄约我和赵博士吃火锅,他把这种“痛并紧张着”的感觉讲出来了:

“你知道我每周看到新闻里某某又被查处的那种心情吗?哎,你们真的体会不了。”我以为他是为那些人的堕落迷途而痛心不已,后来发现不是。

李师兄毕业那年正是社会上讨论“国进民退”话题的高潮。向来拔群的李师兄自然知道风向,一堆offer里他选择了某巨无霸央企。那时他尚在某top级别的互联网公司实习,能力优异,深受赏识。部门leader为了挽留他好话说尽,一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架势跑到学院,奈何郎心似铁。李师兄是个讲究人,最后还发了条大义凛然的短信安慰对方:“我受组织培养多年,此身已许国再难许卿。来日方长,公司对我恩重,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图报效。”

他这种又红又专、长相符合央视审美的学校风云人物,正是大央企的最爱。何况那是国家一夜间豪掷四万亿的时代,稳定多金福利好的大央企是毕业生的首选。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

凭借在校团委和学生会里练就的一身本事,加上自己的聪颖勤奋,李师兄只用一年半就进了集团的核心部门。他的直属领导老梁年富力强,当上一把手、官拜副部级几无悬念,他很欣赏李师兄,还把自己远房侄女介绍给他。人生坦途行将铺就,寒门子弟,夫复何求。

央企总部历练到第三年,李师兄争取到派驻南方负责某项目的机会,京官外放,前程似锦。南下前夜聚会,大家喝得有点多,月朦胧鸟朦胧,平时谨言慎行的李师兄酒酣耳热,敞开胸胆给我们描绘出一幅又是能源矿冶又是地产航运的图景,格局那是相当大,让我感觉在读国家的“十一五”规划纲要。这巨无霸央企染指的领域,不乏影响国家GDP的项目,他的话大半可信。

席间有人求问成功之道,李师兄拈杯微醺着吟了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大家疑惑不解。万能的赵博士洞悉一切,他只唱了一句:“跟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李师兄哈哈大笑。当晚一别,各自奔前程。接下来的三年里大家联系渐疏,偶尔网上相遇,多半只是嘘寒微暖。这期间他结了婚,半年前回京安家,结束了两地分居生活。

李师兄返京前后的这一年多正是各种官员落马的高峰期,中央老虎苍蝇一起打,被纪委处理的官员名单不断更新。老百姓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旁观心态纷纷点赞,全民“嗨赖赖”(high-lite-lite,语出陈冠中盛世2013》)。李师兄返京这年春节我遇到胡英俊,才体会到这种被老百姓当猴儿戏欣赏的风云变幻和朝不保夕对局中人意味着什么。

“胡英俊”是我中学师兄,貌美多才,在市委组织部当科长。平时网上相遇,他喜欢讲些官场的负能量闲话。春节他叫我出去叙旧。一想到过年上人家做客得带拜年礼,我便提议去咖啡馆、茶楼或者一起吃饭。他不同意,他说:你知道中央的“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么?现在是特殊时期,在公共场所消费被人看见解释起来会比较麻烦,市里有人已经因为这被处理了。不过我知道城西有家KTV比较隐蔽,开个包厢关起门来说话,应该不会被人看到。

胡英俊老婆和娘家两个侄女都是麦霸,我和胡英俊坐在较为隐蔽的包厢靠里沙发上闲聊。混官场的人口才都很好,所以主要是他在讲。市里领导绯闻、央企低效腐败、公务员待遇不好,他如数家珍,此外顺便给我普及了一下“群众路线教育活动”和“中国梦”之类的知识点,我被讲得昏昏欲睡。他不停抽烟,又怕被人看到不让开门,搞得包厢里又吵又呛,待不下去。我说:师兄,我回北京前你上我家咱们接着聊,我有事先告辞了。胡英俊说那好,你先撤,我们再唱一会儿。胡英俊老婆不太会拍照,给我和胡英俊合影留念时把她娘家两个侄女也拍进画面,她们紧挨着我俩,看起来怪怪的。我说就这样吧,匆匆离开。

回家途中我把刚刚的照片发到微信和微博上,附了句:“胡老大霸气!”,纪念一下难得的聚会。后来我想,虽然中央“六项禁令”不让过年走访送礼,但胡英俊肯定在偷着搞,反正直到我回北京那天他也没过来找我。

上班之后,某天我刚接起胡英俊的电话,他就劈头盖脸一顿狂骂:“你可把我害苦了!咱们合影你随便发什么微博!这不是北京!小城市谁不认识谁?!现在人人都知道我过年时间顶风作案进KTV了!我现在写检查了你知道不?!还有,‘胡老大霸气!’霸气你妹啊!你不看新闻不读《人民日报》啊?党报在批党内称呼庸俗化、不让叫‘老大’你不知道么?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你这是要坑死我啊!”

我赶紧翻出来那条微博,被转发了一百多次,估计都是老乡同学转的,老家那样的小城市,胡英俊这样的小领导有不少人认识。关键是这照片在微博上看起来很不严肃,我嬉皮笑脸,他叼着烟,衬衣开得很低,松了领带在脖子上晃荡,我俩勾肩搭背,旁边坐着两个时尚女孩。抽离了背景的照片分明在讲述一个发生在KTV暧昧气氛中腐化堕落的故事。虽然我只是胡英俊中学师弟而不是腐蚀年轻干部的奸商,那两个女孩是他老婆娘家侄女而不是坐台小姐,但这事儿已经造成了恶劣影响,胡英俊进了KTV、写了检查都是事实。

后来我虽然没有在老家市府网站和新闻里发现通报批评胡英俊的消息,但我每次小心翼翼跟他在网上打招呼的时候,心里都很内疚,甚至想2015年春节回家要亲自上门请罪。有一次他终于愿意和我多聊了,他说自己向组织认真反省了错误,有几项重要工作上面也没让自己参加。接着便开始倾倒负能量,抱怨待遇不高,老家这么穷的地方一个小企业就敢给应届生开十几万的年薪,自己都干到市委组织部科长了,一年才七八万,还说自己因为我乱发微博受影响,现在工作干得也是心灰意懒。我很烦他这样整天抱怨,说了句:“师兄,真的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怎么补偿你都行。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整天抱怨也不好,没用的;还有,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你那么爱钱,就不要当公务员,咱趁早出来干点其他营生。”那边沉默了,十几秒之后,电话开始“滴……滴”声,我觉得胡英俊怒了。

赵博士听了这事儿大呼刺激,问我:“还有这事?后来呢?”

“没有后来,他不接我电话了。我没想到这么点小误会,放在他那里算这么大的事儿。不过我觉得他这样的人,在体制内也待不长久,整天抱怨钱少,将来会出事的。”说实话我觉得胡英俊官越大抱怨就越多,上学时他不是这样,当年他在基层时也不这样让人厌烦。

赵博士说:“还好啦,他毕竟就是个小科长,想来也没什么劣迹,只是抱怨工资少而已,你看看这位,”他用微信转给我一条某地处理梁姓贪官的新闻,说:“这个家伙,省长哎!跟他相比,胡英俊完全无压力。”他语调一转:“哎?对了,李师兄那个领导也姓梁,你说他算是老虎还是苍蝇呢?”我觉得这太负能量了,白了他一眼:“洪洞县里真就没个好人了?我不信。”

信不信,真相永远都只有一个,就在上月这顿火锅。

李师兄常年穿梭各种饭局,席间话题由他掌控。没跟我们聊几句近况,他直接进入正题:“我准备年后辞职,算是创业吧。我和朋友有家小公司,做数据挖掘方面的业务,技术实力很强,有谷歌出来的朋友。现在公司业务主要对企业用户,将来准备做个人征信。你们认识合适的技术和运营人员可以向我介绍。”他看上去面容憔悴,原来在忙创业。

到底是巨无霸央企啊!触手都伸到这次移动互联网创业大潮了,我觉得李师兄肯定是工作不饱和想搞点副业,这叫“体制内创新”。赵博士说:“辞职?你这样的人才再干几年就当大领导了,现在干嘛离开?《月亮与六便士》看多了吧?”

李师兄看着火锅里翻腾的红浪,停了两秒,平静地说:“老梁出事儿了,已经限制出境。年后审计署会进驻。我可能得协助调查。”

我和赵博士面面相觑:人生要不要这么刺激。我们的眼神开始随着李师兄故事的起伏而飘忽。

老梁,那位非常赏识李师兄的领导,被赵博士一语成谶,他并不干净。只不过他和老虎远不是一个层次,但比苍蝇大得多,算只大型犬。老梁在系统内里浸淫多年,能量巨大,门生故交遍布要职。据李师兄描述,老梁那个层次的人生活在一种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当中,比互联网拓扑结构复杂,每个人都被严密地织进这张网中,每个人的必修课也就是不断结网,以此求生。李师兄是老梁的人马,老梁又是某某的人马,某某又是某老虎的人马。老虎落网,全盘皆输。你懂的。

“不懂!是谁?”我和赵博士这样的屌丝哪里知道庙堂之中的秘辛。

李师兄意识到话说多了,他及时刹车:“算了,有些事儿你们最好别知道。”他话锋一转:“小赵,还记得几年前你们送我南下你说的那句‘跟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吗?你总结的很好,这次老梁栽了,就是这个原因。”

“那你没事吧?你不是老梁的人么?”

“我倒还好,没吃没占也没钱,他们吃肉,我能喝点残汤都算好的,现在还得在四环边上苦哈哈地月供个小两居,查我也查不出什么问题。老梁挺器重我,给我南下的机会,广西的几个有色金属矿、广东的几块儿地皮,还有湖南的几个项目都是我参与的,老梁和地方政商之间的利益输送我也清楚一些,所以审计署可能会找我协查。”

李师兄原来没犯事,我和赵博士长舒了一口气。

虽无大碍,但他依然显得无奈:“审计署找我协查这事儿本身就很麻烦,谁愿意卷到这些事情里去啊!二来招供老领导的黑材料,于法应该,于情就太难为我了,我老婆又是老梁远房侄女,我和老梁算亲戚了吧,我两难啊!不辞职一走了之我还能怎样?我又劫不了法场。你知道我每周看到新闻里某某又被调查处理的那种心情吗?我的心突突地跳,感觉下一个就是老梁了。那种感觉……哎,你们真的体会不了。”

“你辞职了就能躲得过?”我们最关心的还是李师兄。

“老梁那些事儿我只是见证者之一,具体利益关系或许连个参与者都算不上。我火线辞职,他们有找我的时间还不如去找其他知情者做协查。何况牵涉到老梁,我以后想要继续混体制内走仕途也基本不可能了。”

李师兄又是一饮而尽,没给我们插嘴的机会:“辞职也不是突然做出的决定,老梁出事儿只是催化剂。这些年在里面虽然没长什么本事,但也算看清了,想做点事实在太难。周围好多人不是每天混日子的关系户,就是些官迷心窍一心钻营。当年进来的时候兴高采烈觉得平台好地位高,可这几年都没涨过工资,现在上面管得严,更没钱了。我平时工作不忙,去年刚好有几个朋友创业,我们就合伙搞了现在这个公司。”

跳槽本是件极普通的事情,但特殊背景下的李师兄跳槽,就成了大历史中小人物的命运抉择。说完所有的前因后果,李师兄情绪很低沉,眼神落寞,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毕业那年互联网公司部门leader苦留他时的至情至性,是不是想起了当年实习下班后在夕阳下追逐公车的奔跑,那是他逝去的青春。

我和赵博士看着脖子和脸通红的李师兄,感觉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送他南下的那夜酒局。年与时驰,境况殊异,眼前这条汉子,再也没有当年的挥斥方遒的豪气了。李师兄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忸怩地说:“这话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讲,你俩是我的好兄弟,我才开得了口:最近公司第一笔150万投资快烧没了,第二笔还没到位,公司得维持日常开销,我就把积蓄都搭进去了,现在生活上紧张了点,你们能不能借我两万?下个月单位发了年终奖我就还。这事儿我不想让我老婆知道。”

我和赵博士都点了点头。

李师兄说:“人生难料啊,我本也想过在里面稳稳当当地混下去,有个一官半职,过个普通体制内人员的小日子,但现在老梁出事彻底绝了我留在里面的念想,整天提心吊胆的感觉实在太可怕了。尘归尘土归土,那条路或许是留给一些更适合的人往上爬的。”

赵博士说:“话虽如此,可你八成还是得协助审计署查老梁吧,尽管你一万个不愿意。”

李师兄耸耸肩:“愿不愿我都只能祝他平安了,哎……来,干杯!你们也祝我平安吧。”

“祝你平安!”

大家饮尽杯中酒,结账离开,相互搀扶,朝着依旧车水马龙的东三环走去。

回到家已经深夜,我想起了胡英俊,就想发条微信问候一下:“师兄,不管你回不回,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你的生活不容易,我给你添麻烦了。祝你平安。”写好又觉不妥,准备删掉。可纠结了几秒钟之后,我终于还是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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