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上了跑步机。

此前，各种健身教练、顾问已经围着我转了很久了，帮我办卡，帮我咨询，当然也希望我交钱。我觉得他们是很不同的人。他们也一样。我看到了鄙夷的笑。是的，我从小学开始，体育老师们对我的鄙夷的笑，小朋友们的嘲笑。好吧，我武力低，我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我的。但我读书。直到刷银行卡的时候，我还在读书。我在读《洪业》。旁的人都觉得这一定是一本很有趣的小说了，但这是一本历史书，我告诉了他们，他们笑我是学霸。但也有照顾我的人。有一个很健壮的人，当然比我，这里的人都很健壮。他的眼神很坚毅，我觉得其中有一种对我的关照与鼓励。小的时候，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人。我有一年在击剑队度过，我的教练对我很好。每次大家笑我的时候，他也笑我。但有一次，我不在，我偶尔听到他对大家说，我身体不好，心脏不好，营养也不好，希望大家下次不要笑我。我觉得那一刻起，我对他有一种信任。

我依然在跑步机上，三分钟过去了，我在出汗。

我觉得我在一种陌生的文化中，就像人类学家走进了一个原始村落。这里的所有符号都有着自己的意义：许多肌肉在跃动，许多汗水在流淌，还有男人和女人在闲聊。那些年，我读列维 - 施特劳斯，也读格尔茨，我并没有读好。不然，在这间健身房里，我可以展开许多思考。然而，现在，我却不能。我感到一种孤独。从小我就有这一种孤独，我一直觉得，思考尤其是学术化的思考，可以对抗这种孤独。为此，我决定学语音学与语用学。我想着，从此，在人群中，听到他们的言说，我就可以转写出 IPA，我就可以进行话语分析。我不需要和他们说话，我也会感到充实。后来，我遇到了学语言学的她，我的语言学没有学下去。有一些什么却在继续。

我以为六分钟了，但现在才只有四分多钟。

我想到了他：张浚，那位南宋的文臣。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有一天他也走进了武人之间，他要来做他们的统帅。我想，他也体会到过刚才的那种陌生感。有许多武人开始为他工作，因为他发军饷。或许，有许多武人也鄙视他，并不服从他。是的，其中有一个人叫曲端，这人最后被张浚杀了。或许，还有一些武人与他之间就有一种默契，就如那位给我以鼓励眼神的负责人。张浚遇到了吴阶。吴阶没有成全张浚，张浚打败了。但吴阶成就了自己，成为南宋一代名将。从少时起，我就憧憬军营。我爷爷是军人，他的哥哥与表弟都是国朝名将。我小时候见过他们，那时我好想从军。却没有。长大以后，离军营最近的一次，是在国朝水师提督家用餐，那时，我还幻想过，也许有一场家宴，名将会见到提督，大家都是亲戚。这些也都没有发生……全都没有。从一刻起，我觉得我的爷爷从没有离开过我，我就是他，对，他没有去真的没有，真的真的没有……

我禁不住酸楚，我想停下来，六分钟还没有到。教练在我的旁边。

好吧，让我努力想一些前代文臣的事，想诸葛北伐，想袁崇焕统兵。他们也走进了全然陌生的军营，全然不同的文化世界，他们，肩负着一种不屈的精神。我觉得我似乎有了许多的力气，我可以跑得更快了。我想起宋孝宗。他为了重振武事，想让文人也来射箭。许多人反对，他们说带兵又不是射箭。这一刻，我理解了孝宗。文人学习射箭，不是为了百步穿杨，是为了走近武人。学射箭就要找武人来教，就像我现在面对教练。他们就会更了解这个陌生的群体，他们就会和一些人建立信任。国朝的武事就可以振作。孝宗是有远略的。我开始跑得更快一些。我想，我可以短刀匹马，驰骋中原，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我很小就背过这段《少年中国说》，那时我父亲还和我说话，还教我文章。他说，“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这里的碌碌者说的就是你。”我不能成为豪杰么？我不能成为美人？那时我不懂。

终于，八分多钟了，教练提醒我还有两分钟。

我觉得很累。我觉得什么都想不懂了。我还是想起尼采，他说，很多人思考问题，都是急着离开了，他们想不动了。他们的身体不能支持他们想下去。现在，我只能拖着身体跑了。我想到，有一刻意识会感觉到自身实在太累了，它会希望自己不再有感受？我不知道。我感到紧张。我觉得心跳很快。我想起跑到的终点，曾经，奶奶站在那里。有一刻，我也要奔向生的终点，去尽头找她。我还要继续跑，我要生生不息。但我只是觉得紧张，觉得心跳很快。我希望，如果我消亡了，这跑步机旁能有一块墓碑：一个思考着的人在这里跑过。我又想到了尼采，他说死前说些什么这种行为很弱的。我想不动了。

终于，时间到了。我下了跑步机。我的教练在笑我。我也对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