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了!”小美忽然这么对我说。
“啊?”
“我说啊,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了。”小美说,“我要辞职。”
“辞呗。”我说,“我也想辞。”
“辞了去干什么啊……”小美呻吟一般说道。
说真的,辞职这种事情,我们在一起说过八百回了,而且每次说都是卡在同一个地方:“辞了干什么呢?”
现在回忆起来,人生中,可以选择的机会其实是很少的。如果投胎技术没有掌握好,那么之后的每一次选择,都像是一次摸高测试。不管处于何种境遇,人们总是想要做出比自己能做到的更棒的事,得到比自己能得到的更好的东西。至于结果如何,就难说了。
“你说,当初毕业的时候为什么要进银行?为什么?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说到这里我们就要分别了。我等的公车来了。小美则使劲蹬开了她的二八式自行车。公车上人还是那么多,我被挤得脸贴着窗子,远远地看着小美瘦成一条竹竿的身躯,略略前倾像是趴在自行车上。“为什么要进银行啊?”我不禁想到,这句话由她说出来还不是特别合适。因为她本来就是银行学校的。
小美是银行学校的优等生。我是名牌大学的差生。最终我们的归宿就是统统进了银行。感觉毕业的时候,只有银行在招人似的。我是大堂经理,她是临柜柜员。
不过,说自己是名牌大学的也并不十分客观。尽管我对外都宣称自己是“某某大学”的,但心里其实也清楚,我们学校的校区跟那所大学隔着十万八千里,并且是去年才跟人家合并的。
(2)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大堂,习惯性地往储蓄临柜看了一眼,小美还没来上班。
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但马上释怀:她今天就该轮休嘛。
不过,另外一个临柜不知为什么也没有来。库管员冲出来抓住了我:“小林!跟我一起清机呗。”
“我不会啊!”
“快快快,少废话,时间来不及了。”
一顶大头盔和防弹衣从天而降。实际上这种工作完全不必要这样全副武装。就是把ATM机打开,把里面的钱点一遍然后再放回去。理论上需要加钱进去,但是,因为我们这个分行比较偏僻,取钱的人太少,所以经常放进个五万可以顶一个月。
“我跟你一起清机行吗?是不是不符合规定啊?”
“规定个屁,反正你也是会计部的嘛。”
“可我……”
“好了不要废话。现在你在这里按一下确认。”
“确认什么啦?”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啊。确认。”库管不耐烦地指给我看了一张纸上最后的一行数字,但我根本没看清楚。
我颤抖着手指按下确认。
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十分钟后,迟到的储蓄临柜匆匆钻进卷闸门。这一天过得非常平静。不是月底,不是季末,不卖国债,不办新卡,没有发售理财。闲适的一天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延长着——到了快下班的时候。
这时候!忽然来了一个可怕的人。
“我要开代发工资户。”他说。
新户。意味着要先把一百多人的信息手工输进系统里。
这时候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会计经理说:“小林,你给小美打个电话,让她赶紧来一趟。”
“啊?”
“啊什么啊,工作要紧。”
二十分钟后,小美推着那架高大的二八式自行车直冲进大堂,脸色阴得就跟被乌云水洗过一样,深深的吓人。
(3)
“我再也受不了这份工作了!我要辞职。”
那天我们足足推迟了一个钟头才下班。系统太破了!好多字都没有,辛辛苦苦输入进去,批量发卡的时候发不出来。系统报错一大堆,有的身份证号已存在,有的名字已存在,总之一地鸡毛。
最后会计经理非常机智!凡是报错的全都删除,然后发出去一大把不记名卡。
这还是去年年底留下的财富,当时为了给关系户发购物卡,想方设法搞了这么一批。
“你说她不是傻逼吗,不是傻逼吗,不是傻逼吗。”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小美已经愤怒得丧失语言能力了,“早说发非记名卡为什么要把我押过来?再说非记名卡能行吗,到时候发工资的时候还是发不进去,还是要改信息。为什么不让他回去搞好了再来?”
“这个好像是会计经理的客户。”
“代发工资户又没多少存款,那是个服装厂诶,里面工人都很穷的,一发钱就会取光光。傻逼!”
“你先吃东西。”
“不吃了。我要辞职。”
“辞了职干什么?”
这一次,小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干什么都行。”
吃完酸辣粉,小美送我回家。我坐在大单车的后座,搂着她的腰。透过她的衬衣,我得到一个感受,那就是她真的在严肃地思考“辞职以后干什么”这个问题。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
我确实觉得在银行的工作没劲透了,而且,没什么前途。跟招聘的时候说的完全不一样嘛!但是说实话,鬼也知道,招聘时所有公司那一套都通通不能信。我进了银行,不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能在银行业大展拳脚,而是因为这是我当时“次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都没要我,那是自然。
小美载着我骑到了小区门口的公园,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阻住了我们的去路。
“你下来吧。”小美说,“看看呗。”
“怎么你想学跳广场舞?”
“总有一天会跳的。如果不辞职的话。”
“是的哦,我昨天看新闻,说一个客户经理天天跳广场舞,结果跟大妈们拉了一千多万的存款。”
“男的女的?”
“男的吧,好像。”
“肯定是男的。”小美沉着脸说。就在那一刻,我发现她的忧郁超过了正常的范畴。因为小美根本不是个忧郁的人。不管喊多少遍要辞职,不管几次被不要脸客户威胁要投诉,她只要钻出卷闸门,骑上她的高大自行车,一下子就能恢复活力。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隐约这么觉得。但能有什么事呢?
算了吧!我深吸了一口气。“桂花开了喔。”我说。
“你幻觉。”小美冷淡地应了一句,“夏天还没过完呢。”但这时我们俩的目光同时被一个奇怪的人吸引了。
真的有一个男的,在大妈们的队伍里跳着广场舞诶!
而且动作相当标准。个子高,瘦,站在一列队尾,非常起劲地挥舞着手臂。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分钟。
“我见过他!”小美忽然说。
“啊?”
“他是隔壁广发银行的客户经理。”
(4)
早晨起晚了几分钟,出门的时候,有人跟我打招呼。
“嗨。”我眯起眼睛看他。就是那个广发男,他居然跟我住在一个单元,一个楼层。说白了!中间只隔着一户,其实是对门。
“同行啊。”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印有行名的提袋,笑着说,“好巧。”
“是啊是啊,银行太多了。”
不太想理他,可是偏偏跟他同路。两人一起挤上了不能更挤的公交车,他还有心思跟我攀谈:“以前怎么没见你啊?”
“因为我起得早!”
“起那么早干什么?”
“吃早饭!”
一边这么说,一边想今天是吃不成悠悠闲闲的葱油面了,只能买一只鸡蛋饼,还得偷偷趁上班时候吃完。想到这个,心情就很糟糕。要知道吃早饭几乎已经是我全部的生活快乐。而且我想别的工作就算再奇葩也不至于规定上班时间不许吃东西。
“你们几点下班?”
“跟你们一样。”
“那下班我去找你,一起走啊。”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下车的人群就把我们冲散了。
早会的时候,我看见小美歪戴着胸牌站在队伍的最旁边,不知怎么就松了一口气。
那天挺忙的。因为我行发售了一款新的理财产品。跟以前的保守型产品相比,这种产品的收益较高,但不能保证本金。
本来以为没有什么人要买这种,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像诈骗。但是之前好几个晚上,分行把我们大堂经理叫过去培训,都说这是本季度的重要任务,要对每一个走进大堂的客户做出“正确的引导”。
“总之就是大家要对我们自己的产品有信心。你想那么多专业人士,做金融产品做了那么多年,如果他们都不能赚钱的话,那你普通投资一定也是赚不到钱的对不对。总之是要有信心,要对客户强调我们的专业。”
这话也没什么不对。
不过我还是并非捣乱地问了一句:“请问这个理财的资金我们是怎么运作的呀?”
“好像是进了一个债券池。其他我就不太清楚了,太专业了。”培训人员说。
不过,售卖情况倒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糟糕。简单来讲,上个月没有买到国债的大爷大妈们,对利率数字比我想象的敏感。横幅刚刚挂出去,顾客就开始上门了。而且有的甚至要把定期存款取出来买理财,这时候我就要让柜台里的小美给他们算一算,取出存款来合适不合适。
“能不能别这样?”中午休息的时候,小美对我说。
“别怎么样?”
“别搞得自己跟个领导似的让我给你算这个算那个。”小美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你自己不会算吗?利率显示屏上都亮着呢。”
“我怕我万一算错……”
“能不能别搞得自己这么笨的样子,你还名牌大学的,学过微积分呢。”
“现在的大学生都是这样啦,小林还算好的了!”库管陈刚在一边嘻嘻哈哈打圆场,但这话听上去又好像在讽刺我。
我想回一句“你有毛病啊”,可是,泪水却一下涌了出来。那一刻,我完全晕头转向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美怎么能对我这样呢?我们不是朋友吗?经常一起回家,无话不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一边这么想一边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但是,我只听见小美烦躁地“啧”了一声,饭也不吃了,转身就进了储蓄柜台,嘭的一声,甩上了门。
我的眼泪刚刚晾干,就有人来咨询理财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径直向我走来,什么寒暄都没有,直接说:“我要买你们这个理财。”
我说:“好的,我们的起购点是五万,一万递增,请问您要买多少?”
他似乎稍微思考了一下:“买个两百万吧。”
两百万。我脑子里稍微空白了一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的年度个人存款任务就是两百万。
“你给我算一下,我有两笔定期,一笔通知存款在你们这里,我都取出来买理财划算不划算。”
这一次我没有让他去找小美,而是自己跟对公柜台借了一个计算器,默默地给他算好了。
下班的时候,我去找库管陈刚,让他在存款登记簿上把这笔新的理财金登记到我的存款业绩。
“这个真的是你的客户啊?”
“是我的啊。”我说,“他本来是来取钱的,是我说服他买理财的。”
“那这也不算你的,算自然增长嘛。”
“他说了,以后我们银行有什么新的产品都由我打电话通知他。”
“好啦好啦,给你登上吧。”
这时候小美和另一个临柜拎着钱箱走过,我知道是我错觉,但我好像听见一声“哼”。
(5)
钻出卷闸门的那一刻,天已经黑了。
似乎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每一天,我只有这个时刻,是真正开心的。
小美比我晚来一个月。当我认为我们成为朋友之后,渐渐地,看着她每天早晨扛着那辆沉重的二八自行车走上台阶,脸涨得红红的,一边跟保安打招呼,一边把自行车推到壁角,那一刻我也感到开心。当我喜欢上小美以后,感觉才跟这个城市、这一份工作、这一栋建筑物发生了一些切实的联系,才第一次觉得周围的一切不都是那么面目可憎。
小美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你不开心吗?”身边有人这么说。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广发男。
“说了下班来找你,你忘啦?”看见我一脸错愕,他笑盈盈地说道。
我压根不想理他,就径自往前走。但他调整脚步跟了上来,一边还问我:“你们在卖理财?”
“是。”
“预期收益率多少啊?”
“你自己不会看吗?”
“你不开心吗?”他把最开始的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工作不顺利吗?任务完不成啊?”
“没有啊。完成了。”实话。
“那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啊?”他笑起来,“我跟你说,我们行今天新推出一个保管箱业务,要放那种喷的冷烟花,结果我喷了半天,也没喷出来……”
“然后呢?”
“然后就很尴尬啊,领导也都在。行长急了,想换人的时候,我喷出来了。好玩吧?”
“一点也不好玩,无聊。”
“是无聊,不过也还是很好玩的是吧?”他说,“待会去跳广场舞吗?”
“哈?”
“跳广场舞啊。”他笑得更厉害了,“锻炼身体嘛。”
“你不是想要去拉存款吧?”
“拉得到当然好,拉不到也没什么关系,我是这样想的。”
他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这个念头是在一起挤上公车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的。个子不高,饶舌又俗气,喜欢跟人搭讪,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然而,站在一整个公车脸色疲惫的人们中间,我却不情愿地发现,他与周围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有些许不同。
与周围沉重的空气相比,他站立的姿势显得非常轻松。他既不疲惫,也没显得失望。直观地讲,他的身体似乎吸收了更多灯光,让他看上去比周围都要明亮一度。
也可能是因为他正好站在灯下的原因吧。
不管怎么说,上了一天班,还能神采奕奕地去跳广场舞,这种事情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来。
我当然不会去跳什么广场舞。经过了这样一天,我简直累坏了,回到家里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
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机,十二点。
很粗暴的敲门声。一开始我以为是在敲我的门,然后又以为是在敲广发男的门,但清醒了一会,最后确认,敲的是我们隔壁,也就是单元中间的那一扇门。
嘭嘭嘭。嘭嘭嘭。敲门声非常有节奏地响着,但是门里门外都没有人说话。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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