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长在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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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我们提到过,范摅云溪友议》这本小集子,主要侧重于记录一些唐代文艺圈中的逸闻趣事,志人色彩要重于志怪,所以这一篇中,我们还是要讲一个大概不怎么涉及鬼狐仙怪的故事。但尽管这个故事虽未近于丘坟鬼蜮,可仔细品味起来,仍然会教人觉得它是一段人间佳话,整个故事极富传奇性,看起来很有意思——

话说唐敬宗朝的太学博士李涉啊,是谏议大夫李渤的二哥。如果提起他们这兄弟俩,您觉得有些陌生的话,那给您提个醒,您可能就会对这两个家伙感到熟悉和亲切了。李涉呢,就是那个写过“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家伙,如今我们在那些“偷得浮生日日闲”的美文里,常会见到作者们引用到他这句诗。而李渤呢,相信您应该更是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在我们中学时期每个人都背过的传世名篇《石钟山记》里,苏轼老师就提及和笑话过他,他就是那位“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的“陋者”李渤。

想当年,唐穆宗即位之初时,召李渤为考功员外郎,那年的十一月,李渤主持整个京城官员的政绩考核工作,最后上书将宰臣萧俛、崔植、翰林学士杜元颖,以及我们的老朋友段成式同学的老爸段文昌等几位大员都评了个中下,骂这些当朝高官们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干事儿,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天子有问题也不敢言语,请穆宗皇帝赶快罢免了这坨懒政干部。

结果,奏书递上去后,穆宗留中不发,问其他官员们怎么看这件事,大臣们都说,哎呀,这个李渤也真是的,他一个从六品的考功员外郎上书骂当朝宰辅们消极怠工,消极怠工的事儿咱们可以另行调查,从长计议嘛——但他越级言事可是个不小的问题啊!简直有炒作自己,沽名钓誉之嫌,您可一定得有个态度才行,不然以后下级官员们天天这么靠骂领导博上位,咱们高层可就没法做事儿啦!

穆宗想想的确是这么个理,碰巧赶上不久后李渤骑马摔伤了腿,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又向朝廷奏请派他来做自己的节度副使,被李渤骂了的杜元颖趁机出来对穆宗说,您看您看,李渤这家伙在朝中找茬儿挑事儿,实际上暗中又勾结外面的藩镇,我觉得您还是不要把他留在朝中比较好!

因此,穆宗将李渤出为虔州刺史,没过多久又迁为江州刺史。在李渤于江州刺史任上的时候,他二哥李涉曾经到九江去看望过他一次,而就是在这次探望后的返程途中,引出了如此一桩文坛的奇谭佳话——

话说九江这个地方啊,对于李涉李渤兄弟俩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据说他们俩早年间就一直在九江附近生活,隐居于庐山,哥俩在读书之余还一起养了一头甚通人性的大白鹿,后世著名的四大书院之一的“白鹿洞书院”,就是因他俩的事迹和那头白鹿而得名。

而李涉在这次看望过李渤后,兄弟分别之际时呢,他觉得自己返程的行李有点儿多,不方便携带,于是就将大部分东西送给了他早年的旧友,庐山上的某位隐士,只留下了书籍和口粮随身携带。

接着,李涉扁舟登程,在行经浣口之西时,忽逢大风逆鼓征帆,阻住去路,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居然还碰上了江贼水盗,被数十个手持兵器、面相凶恶的强盗驾船围住小舟,喝问舟中之人姓甚名谁。

李涉的随从见遇上了水上黑社会,没有办法,只好如实回答说:

“啊,大哥们哪,我们这是李涉李博士的船,他是穷鬼一个,本来你们要是早点儿劫他呢,兴许还能有所收获,可眼下他把贵重的玩意儿全都散给了庐山上的穷朋友们,只剩下些书籍和口粮了,我看你们恐怕也不是差一口饭或是缺几本精神食粮,所以啊,麻烦众位大哥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令随从没想到的是,听闻此言,强盗中那个好像头头儿似的人物忽然一改凶恶面相,两眼放光,露出一脸惊喜的颜色,连声追问道:

“啊?你说什么?舟中之人是李涉先生吗?”

“若果然是李涉博士的话,你放心,咱们兄弟自然不敢抢掠他的金帛!只是——”

强盗大哥说到此处,竟然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只是我素闻李先生的诗名,平日也曾拜读过先生的佳作,喜爱至极,今天如果真是不巧惊扰到了先生,实乃无心之过,望先生恕罪,不过——”

“不过此番偶遇,我倒觍颜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先生能赏某锦句一篇,但求一篇,偿我夙愿,虽金帛珠玉,亦不如其贵也!”

大哥说着,就伏在船上,倒头拜了起来。

随从看着已经拽上了文言,不会好好说人话的大哥,讪笑的同时心里大感不可思议,心说没想到这江贼之中也有热爱文艺的家伙啊,我们主人的命还真是好呢!因而便答道:

“那……那行吧,大哥您先慢慢儿磕着哈!我、我那什么,我进去跟李先生说一声……”

随从转入舟中,李涉早已知道遇上了水盗,忙心下忐忑地凑上前来询问情况,说:

“遇上强盗了是吧?情况怎么样啊?咱还能走么?嗨!早知道我就带上些钱……”

随从安静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而后挥挥手打断他道:

“呃……主人啊,遇上强盗——是遇上强盗了,不过……这强盗是您的粉丝迷弟,说这回他不劫金银,要从您这儿劫首诗走,您看,咱能给他么……”

李涉听了一怔,许久才缓过神来,之后便推着仆从赶快出去,引自己和水盗首领相见。

李涉出面相见,水盗首领见到了自己仰慕多年的文坛偶像,大喜过望,客气有礼地同他寒暄叙话。交谈之中,李涉看这位大哥恭谨相待,似乎是真心求诗,于是当即便写下一首绝句送给了他。

大哥得诗后欢喜非常,又非说要把偶像留下来吃顿饭,聊表谢意,李涉见他周围的那些兄弟满脸横肉,手持刀兵,也不敢推辞,因而只得答应了下来。

酒宴之中,水盗大哥与李涉推杯换盏,畅饮甚欢,言谈话语间,李涉了解到他早年本就是一个心怀自由与梦想的文艺青年,只不过后来因对人生和社会失去了希望,才误入歧途,投身草莽。而随着交谈的进一步展开,李涉还注意到这位大哥谈吐之间气宇非常,从他的话里,也可以听出他本是一个知节守义的家伙,因而到了酒酣耳熟后,李涉便和他定下了一个不久再于淮阳佛寺相见的约定,打算效法陆机举荐戴渊那样,到时向朝廷保举这样一位仁人义士。

后来,两人宴罢分别,李涉继续登程去做自己的事情。等到了二人约定的那个日子到来时,他还真没有忘记自己酒宴上的承诺,特意在扬州遍游诸寺,赴与盗首之约。

然而,在扬州转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寺庙,李涉到头来却也没见到那位水盗首领,他不知盗首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下了,还是根本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又或者是首领酒醒后,想想还是草莽江湖间的日子逍遥快活,索性干脆爽约了。但不论是由于什么缘故,李涉都觉得水盗首领没有前来赴约,总是一件令他觉得非常惋惜的事情。

而正于一座佛寺中如此怅怅徘徊时,李涉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循声看去后,却发现是一位女子正朝他哭泣着拜伏于地。

“你是……”

李涉看着面前的女子,有些不解地询问道。

女子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笑了笑说:

“先生,我是宋态呀!”

“宋……宋态?哦——你是宋态姑娘啊!”

原来,这位宋态姑娘是已故的吴兴刘全白员外的爱姬,李涉和刘全白早年交情颇深,曾经在刘员外的家中见到过她。此时故人相逢,好友刘员外已逝,他昔年的宠姬又零落于人世,生活艰辛,此情此景之下,李涉同宋态共话前事,感慨良多,因而写下两首诗来送给了她。

一首是:

长忆云仙至小时,芙蓉头上绾青丝。

当时惊觉高唐梦,唯有如今宋玉知。

另一首是:

陵阳夜宴使君筵,解语花枝在眼前。

自从明月西沉海,不见姮娥二十年。

两首诗写就后,李涉看着眼前的宋态姑娘,想到自己本是为水盗首领而来,却与昔年倾慕过的女孩不期而遇,便不禁摇头苦笑,觉得人生的因缘际遇实在是变幻莫测,离别与相逢,约定和重会,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意想不到,仿佛冥冥中自有某些顽皮的安排似的,就好像人的一生总是要失望夹杂着惊喜,喜乐混同着哀愁,才能最终成为我们每个人说不上精彩,也难言平凡的一生。

一念及此,他长叹道:

“不见新交豪首,而逢故人宋态。现在我的心中的失落和欢喜,真不知道该怎么向那些打从我此生经过的朋友们说啊……”

而后,他解舟登程,重新上路,船头之上,他衣袂翻飞,扁舟之下,有渌水长流。

后来,李涉终其一生,也未曾再次遇到过当年的那位强盗首领。

再说其后数年,有一位岭南番禺考生李汇征,家境似乎比较殷实,某一阵子他闲得无聊,便离家于闽越一带旅行。一次,他驾车来到了循州,正赶上天降大雨,不得已冒雨四处求宿,有位农家老头给他指路说,你要是借宿啊,去前面那个老韦家挺好的,他们家主人富裕,庄院宽绰,还特别好客,就乐意有人没事儿上门聊聊,去吧快去吧!

于是李汇征按照老头所指的道路,登门拜访韦氏,主人听闻有客求宿,扶杖缓缓出来相迎,在李汇征自报过家门后,这个看起来得有八十多岁的老主人也自我介绍说:

“老叟山居野人韦思明,李公子,幸会幸会!”

接着,韦思明便将李汇征让入堂中,两人稍作寒暄后,李汇征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是——这个名叫韦思明的山野老叟居然满腹诗书,文化修养颇高,两人聊着聊着,文史古今,老头儿什么都能侃上一阵儿,而且还都颇有见地,李汇征素来自诩博闻强识,能言善辩,可和这个韦思明老头抬起杠来的时候,却经常说不过他。

这不禁勾起了李汇征兴致,一连在这座韦氏庄院里淹留数日,天天就是和老人坐在一起讨论文学历史话题。

一天,一老一小两人继续把酒共话古今世事以及历代诗文,聊着聊着不知是喝得有点大,还是中间抬起了杠,总之相互之间似乎都有点儿看对方不太爽,因而在行酒令时,韦思明开始有些为老不尊了,他吟出来这么一句酒令:

“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

——意思就是在揶揄李汇征,说你个轻裘肥马的小崽子挺狂哈,看不起我老头子是怎么着?

而李汇征这个岁数的孩子,自然年少气盛,见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胆敢率先发难,自己要是不见招拆招的话,那你说他这吹弹可破的小面子该往哪儿搁?是不是?

于是,他心下一转,便接口行令道:

“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丑。”

说罢,他便贱兮兮地挑着眉毛,故意逗老头儿生气。

没想到,老人听到他这一令,倒也没显得怎样生气,反而是搓着自己已经满是皱纹的脸颊,无奈地笑了笑,喟然长叹道:

“是呀,老啦老啦,没法看啦,被年轻人瞧不起喽!”

李汇征赶忙假惺惺地劝慰说,您看您这是什么话,行个酒令嘛,想多了是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这么着吧,咱们改一令重新来过,这回从我开始!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心里还是对老头子很是记恨,因而在新起一令后,还是吟到了旧话题上,他说:

“白发有前后,青山无古今。”

韦思明听了就微微苦笑起来,摇手虚指着李汇征,佯嗔道:

“你个小子呀,没完了是不是?白发我前你后是吧?别着急,白发离你小子也不远啦,何必总揪着它揶揄老头子我!”

老人说到此处,忽然既像是为自己伤感,又像是为李汇征惋惜似的,还了这样一令,他说:

“此公头白真可怜,惜伊红颜美少年哪!”

李汇征闻言,看着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不知为何也伤感顿生,好不容易重心整理了一下心情后,他忙说:

“得!老先生,你别煽情,我服成吧?咱换下一话题,我看咱还是接着聊当代诗歌批评吧,是不是?聊诗歌批评最起码可以少掉点儿眼泪……”

于是,两人便开始转头品论起了一些当代诗人的作品,前后论及了数十家之多的诗歌,而随着话题的深入和展开,渐渐就谈到了诗人李涉的绝句作品。

令李汇征没有想到的是,他才一提及李涉,一向论诗比较理性客观的韦思明,居然一下子就像是被勾动某些十分主观的情绪,对李涉的作品和其人大加称赞,说李涉先生好啊!李涉先生的诗歌和人格都是我毕生崇拜的!

李汇征见说到李涉,老头儿挺高兴,仿佛像提起他亲爹似的,索性便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了下去,说我也觉得李先生的诗很不错,您读没读过他这两首,我吟跟你听听啊!说着,便吟了两首李涉的诗作,一首是:

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

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

另一首是:

华表千年一鹤归,丹砂为顶雪为衣。

泠泠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

老头听罢,竟然莫名激动,有些热泪盈眶,说我读过啊读过啊,嘿你小子还真挺有品味,知道记下先生的这两首诗,我跟你说吧,还有两首也特别棒呢!你听我吟给你啊!

他吟的第一首是:

因韩为赵两游秦,十月冰霜渡孟津。

纵使鸡鸣见关吏,不知余也是何人。

第二首是:

滕王阁上唱伊州,二十年前向此游。

半是半非君莫问,西山长在水长流。

“半是半非君莫问,西山长在水长流……”

李汇征听完老头儿的吟诵,将这句诗重新默念和品味了一番,转而联想起了李涉还有一首《赠豪客诗》,随即便说:

“对了对了,老人家,您知道吗?据说李先生当年还差点儿做了一回陆机陆士衡,劝一位像是戴若思那样的草莽中人弃暗投明,可惜后来那个家伙不知所踪了,传说当时李先生写过这样一首诗送他,那首诗是——春雨萧萧江上村……”

“——下一句是五陵豪客夜知闻,对吧?”韦思明忽然打断了他,黯然道。

李汇征看向老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人已经涕泪交加,哭得仿佛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他怔怔地看着默然痛哭的韦思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久,老人才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长叹一声,说:

“唉……想当年,老头子我跟你一样大时啊,年纪小,不懂事,总以为浪游江湖,要像李太白说的那样——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那方不负少年意气,大好韶华,可没想到却因此而结交奸徒,做起了那些使气任侠,自以为是在为天下鸣不平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又摇着头叹了口气,才接着道:

“后来啊,幸亏遇到了李涉博士,承蒙他看顾,送我此诗,我才幡然醒悟,由此遁迹江湖。李先生他待我,本是有着陆士衡荐戴若思,一起共辅晋室的打算的,可你应该明白,我这个出身,如今这个世道,倘若我真的去做了戴若思,谁想过到头来那个成为陆士衡的人,会不会也落一个华亭鹤唳的下场呢?”

“他是我的恩人哪……”

李汇征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呀,我跑,我远远儿地跑到罗浮山隐居,与世隔绝,耕作读书,这样整整过了十二年,我才出来,打算去拜见一下当年的恩公……”

“可是谁能想到啊,等我觉得自己可以明晓事理,有脸面去见他时,他却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听到李公去世的消息后,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我不如便如此隐迹山野,了此残生。”

“不去啦,哪儿也不去啦!”

韦思明说到这里,眯起一双老眼,遥目望着远方的天云间的青山,似乎于云山笔墨的勾勒点染间,重新看到了当年他和李涉于江上宴饮时的场景,望着望着,那幅画面忽然一阵模糊,他又再次泪下潸然。

接着,他咳了两声,站起身来,拾起桌上的酒杯祝酹于地,又反袂拭去泪水,放声高歌道:

春雨萧萧江上村,五陵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他的歌声飘飘摇摇,往复回荡,越去越远,似乎最终留在了远方那幽幽的青山之间。

那么,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最后云溪子范摅还添上了一段有些显得多余的小尾巴,弄得我也不得不将之复述得再多余一些,他说呀:

我记得打哪儿看到刘向说过,“传闻不如亲闻,亲闻不如亲见”,我写这个故事就是本着这一原则的。话说这个“乾符己丑年”哪,我去湖州霅川住了一阵子,正好碰上了故事里的那位李汇征同学,他向我详细地讲述了这件事情的全部经过,并且汇征同学在韦老头儿家里时啊,还曾亲眼见过当年李涉送给韦思明那首诗的真迹呢!你敢信吗?

因为汇征同学知道我这货是个文坛狗仔,向来八卦,所以希望我能将这桩奇谭在整个文艺圈扩散开,而且吧,我觉得韦思明那个家伙能够感恩明理,弃恶从善,实在是也不比戴渊那种古人逊色多少了……呸!戴若思戴若思……一不个小心就犯了高祖的讳了,死罪死罪。

——综上所述,这就是我将这个故事写下来的原因,因为它是一件真真儿发生过的事情,而我所做的,也是一次说起来自己绝不脸红的非虚构性写作。

【原文】

李博士涉,谏议渤海之兄。尝适九江看牧弟。临袂,凡有囊装,悉分匡庐隐士,(荷戴山人芳也。)唯书藉薪米存焉。至浣口之西,忽逢大风,鼓其征帆,数十人皆驰兵仗,而问是何人。从者曰:“李博士船也。”其间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吾辈不须剽他金帛。自闻诗名日久,但希一篇,金帛非贵也。”李乃赠一绝句。豪首饯赂且厚,李亦不敢却。而睹斯人神情复异,而气义备焉。因与淮阳佛寺之期,而怀陆机之荐也。李君及至扬州,遍历诸寺,遇一女子拜泣,自谓宋态也。宋态者,故吴兴刘员外爱姬也。(刘全白也。)刘、李有昔年之分,因有诗赠曰:“长忆云仙至小时,芙蓉头上绾青丝。当时惊觉高唐梦,唯有如今宋玉知。”又曰:“陵阳夜宴使君筵,解语花枝在眼前。自从明月西沉海,不见姮娥二十年。”李君叹曰:“不见豪首,而逢宋态。成终身之喜,恨无言于知旧欤!”(李博士奇义且多,注不尽录尔。)后番禺举子李汇征,客游于闽越,驰车至循州,冒雨水求宿,田翁指韦氏之庄居。韦氏乃杖屦迎宾,年已八十有余,自称曰:“野人韦思明,幸获祗奉。”与李生谈论,或文或史,淹留累夕。汇征善谈而不能屈也。对酒征古今及诗语,韦叟吟曰:“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以汇征年少而事轻肥故也。李生还令云:“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丑。”韦乃喟然叹曰:“老其丑矣,少壮所嗤!”至客改令,不离旧意,曰:“白发有前后,青山无古今。”韦微笑曰:“白发不远于秀才,何忽于老夫也!”叟复还令曰:“此公头白真可怜,惜伊红颜美少年。”于是共论数十家歌诗,次第及李涉绝句,主人似酷称善矣。汇征遂吟曰:“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又曰:“华表千年一鹤归,丹砂为顶雪为衣。泠泠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思明复吟二篇曰:“因韩为赵两游秦,十月冰霜渡孟津。纵使鸡鸣见关吏,不知余也是何人。”又曰:“滕王阁上唱《伊州》,二十年前向此游。半是半非君莫问,西山长在水长流。”李生重咏《赠豪客诗》,韦叟愀然变色曰:“老身弱龄不肖,游浪江湖,交结奸徒,为不平之事。后与李涉博士,蒙简此诗,因而蛭迹。李公待愚,拟陆士衡之荐戴若思,共主晋室,中心藏焉。远隐罗浮山,经于一纪。李即云亡,不复再游秦楚。”追惋今昔,因乃潸然。或持觞而酹,反袂而歌云:“春雨萧萧江上村,五陵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云溪子以刘向所谓“传闻不如亲闻,亲闻不如亲见”也,乾符己丑岁,客于霅川,值李生细述其事。汇征于韦叟之居,观李博士手翰,冀余导于文林。且思明感知从善,岂谢古人乎?

——《云溪友议·卷下·江客仁》

看过了这篇《江客仁》,我们来说一说范摅在文中最末一段所强调的故事的真实性问题。这个故事在后世的不少书籍中都有记载,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以及明人胡震亨的《唐音统籖》中都收录了它,但若论出现得最早,情节也最为丰满的版本,还是要数《云溪友议》,后来出现的那些故事版本,几乎也都是自《云溪友议》的这个故事而来的。

而关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其实胡震亨在《唐音统籖》中就有所怀疑,他说:

李涉井栏砂赠诗一事,或有之。至此盗归而改行,八十岁后,遇李彚征,自署姓名为韦思明,备诵涉他诗,沥酒酹涉,则《云溪友议》所添蛇足也。唐人好为小说,或空造其事而全无影响,或影借其事而更加缘饰,即黄巢尚予一禅师号,为伪造一诗实之,况此小小夜刼乎?

就是说:关于李涉于浣口井栏砂赠诗这件事吧,也许大概可能真的发生过。但后面那段强盗首领得诗改邪归正,八十岁后重新现世,遇到李汇征,并且自称韦思明,还诵出那么多李涉的诗,并沥酒酹地,纪念李涉等等的情节,估计就是范摅在《云溪友议》中自己画蛇添足补上的了,这太像个故事了嘛!唐代人就喜欢编故事写小说,不是全无来由地凭空捏造其事,就是借着某些发生过的事情而意淫缘饰,你想想吧,就连黄巢都弄出了后来去做了和尚的说法,还由此伪造出了那首“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的诗来将之坐实,更何况李涉的这么一场小小的夜劫呢?

胡震亨认为李涉遇盗这件事,事件的情节在形式上过于圆满和完整,有人为加工的痕迹,这的确是可以作为质疑它真实性的理由之一。但反过来思考的话,胡震亨所怀疑的韦思明同李汇征相遇的情节,又其实早已在文中被范摅以李汇征“亲见”于韦思明,而他自己又“亲闻”于李汇征堵上了嘴。如果我们姑且相信范摅老师不那么文风八卦,也不会在自己认为的“非虚构性写作”中搞出一些“设计对白”或“设计情节”的话,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就看您是对文本是持肯定态度还是否定态度了。

放下胡震亨所提出的质疑,这个故事在真实性上最大的问题,其实恰恰在于故事的前半部分而非后半部分。因为如果按范摅在文中所叙述的内容,考之唐史,我们会发现李涉遇盗的事情很难断出一个令人不生狐疑的时间来。

我在复述这个故事时,为了能联系上李渤的事迹,所以将它发生的时间放在了唐穆宗长庆初年,但实际上这个时间很可能同范摅原文中的某些内容是相冲突的。关于李涉其人,新旧唐书中都没有他的列传,他的具体生卒年也不详,只有一些他的事迹散见于李逢吉、吐突承璀以及孔戣等人的列传中,而且还都是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从这些零散的记载中,可以看出李涉在唐宪宗元和六年时,官职还只是太子通事舍人,而最早有关他官至太学博士的记载,则是要到了唐敬宗的宝历初年,至于他是不是在此期间的元和、长庆年间被任命为了太学博士,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之所以揪着李涉何时官至太学博士这件事不放,是因为范摅在故事中一直称李涉为“博士”,并且不光他自己叫,还让随从以及韦思明一起叫。这就引出来一个问题——就是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觉得有三种可能的答案:

一、李涉遇盗事件发生在李涉青年时期,比如传说中他和李渤隐居于庐山期间。

——这个答案虽然能够符合李涉前往九江探望李渤的情节,但它和原文李涉的“博士”称谓,以及韦思明和他分别十二年后,他就已经去世的内容相矛盾,几乎可以排除。

二、李涉遇盗事件发生在宪宗元和至敬宗宝历间。

这是可能性比较大的一个答案,因为虽然李涉何时为太学博士不能确定,但新旧唐书中都有他弟弟李渤的列传,可以见到李渤比较详细的生平记载。他从元和初年就从嵩山搬到了洛阳,如我在故事里加入的内容所述,只有到穆宗长庆初年时,他曾被出为虔州刺史,不久又迁为江州刺史,在江州刺史的任上可能身在九江。后来长庆二年,他就重新入朝为职方郎中了,长庆三年又官拜谏议大夫,虽然后来到了敬宗宝历元年,他也曾再度被贬出朝中,但那是出为了桂州刺史,不可能身在九江,而且没待两年,他就罢官又回洛阳去了,如此一直到文宗太和五年病逝。

可这个比较可能的答案也是与范摅的叙述有很大冲突的,就是在长庆元年至长庆二年的这段时间里,李涉有可能还不是太学博士,而李渤当时也并非谏议大夫。

当然了,这很可能是范摅在写这个故事时,由于后人的习惯性思维,而下意识地将他们兄弟俩后来的官职称谓代入到了当时的故事里,就好像我们今人写历史故事时,也会偶尔闹出借故事中人物之口喊出当朝皇帝庙号的乌龙一样(嗯……我是不是也干过这事儿?)。

三、就是李涉遇盗事件发生在敬宗宝历初年直至李涉去世的一段时间里。

这个答案虽然比较同故事中韦思明辞别李涉十二年后,李涉就已经去世的情节相契合,也可以表明范摅在故事中称李涉为“博士”,称李渤为“谏议大夫”并没有问题,但又还是同我们前面提及的李渤的生平相矛盾,因为他自打长庆二年被召回朝中后,其后直到他死,也只是曾在长安、桂州、洛阳等地活动,似乎并没有再到过九江,所以也就无从谈起什么李涉“尝适九江看牧弟”了。

因此,综上所述,我个人觉得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应遭质疑的最大问题,其实根本是在于云溪子范摅对整个故事的叙述上,正是因为他在讲述这个故事时虽然极力言明“亲闻”“亲见”,希望强调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但落笔成文时呢,却一来是对故事的细节很不注意,搞得我们后人将这个“真实事件”放在哪段时间里都觉得可疑和别扭;二来呢,甚至也许他自己根本在写故事时,脑中就没有对故事有一个明确系统的时间定位——

还别说,不知您注意到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没有——“乾符己丑岁,客于霅川,值李生细述其事”——这可是对他强调故事真实性最为重要的一段内容,然而!然而,唐僖宗的乾符年号只有六年:甲午、乙未、丙申、丁酉、戊戌、己亥,你看看你看看,根本就没有己丑年啊!距离这段时间最近的一个己丑年,是之前唐懿宗的咸通十年,那范摅老师您想说的碰到李汇征的时间,到底是僖宗的乾符己亥呢?还是懿宗的咸通己丑呢?

你搞不清楚笔下李涉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发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事情,也能把时间给记岔劈了啊?

……

我想——倘若对范摅先生怀着最大的敬意来想,如果不是后人誊抄有误的话,那恐怕这个时间就是范老师有意而为之的,这是他创作上的一次伟大胜利!是他在对于故事写作真实性问题上的一次高妙的浪漫主义反讽!是一个千年前的小说家对后世千年间所有读者满怀最调皮心理以及最大恶意的戏谑、嘲弄,还有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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