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就是羊,土地下的石油就是羔羊的血

知乎日报 Mundane Monster 402℃ 评论

土地就是羊,土地下的石油就是羔羊的血

图片:《血色将至》

《血色将至》结尾丹尼尔为什么用保龄球砸死伊莱,多大仇?

Mundane Monster

回答一下,杀死伊莱完成了该隐的隐喻。以及剧本处理上结尾需要一个高潮点,这样写非常方便。

血色将至观后感

本作将石油开采的过程展现得颇有诗意,部分影像有种“库布里克灵魂附体”之感;但对情节矛盾的处理都显得过于形式化,当然也可以说是剧本表层之下的冰山很庞大。看完之后印象最深的恐怕还属主角这个极度孤独、傲慢自私、自我折磨的角色形象了。但除此之外,很难说本片有什么弦外之音。不过,把“美国”、“宗教”、“资本”几个字眼联系在一起,总是有很多方式供人解读的。

1. 影像

影片开场,一个工人独自在荒山野岭中采矿。他生火,搭建起采矿需要的支架,引爆炸药,然后下井寻找矿石。此时意外发生了,他从梯子上摔了下去,昏迷了。醒来过后他找到了自己挖到宝贝。于是他拖着重伤的躯体离开了,把石头卖了出去,在交易合同上我们看到了他的名字:丹尼尔普莱维。这便是影片的第一幕。

孤独的人在荒凉的环境中寻找财富,这五分钟奠定了整体的基调,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除了详细描写挖矿的步骤与设备,第一幕中几乎没有展现任何冗余的事物。没有台词,仅仅响了两声背景乐,人物没有表情,背景除了山、石头与灌木什么都没有。摄影也并不花哨,像非常老派的电影。纵观整部作品,主要场景并不多,但都非常写实而精细;表达情感的台词很少,人物却饱满而深刻。能用朴实而简洁的素材营造出高度戏剧化的冲突,这也是本作剧本的一大亮点。

第二幕正式展现了石油开采的细节,手法与第一段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此时的背景乐是悠扬而舒缓的古典乐。事实上本作之后所有与石油开采有关的段落,用的都是欢快的古典乐。据说取自勃拉姆斯。如果仔细关注石油开采设备的运作,确实有一种韵律在里面,这大概也是导演的灵感来源吧。摄影方面,着重表现了刚被开采出的石油原油。点点阳光闪烁在油面上,画面散发出一种迷幻的氛围,甚至洋溢着一种幸福与梦境的质感。或许导演是想让我们对那个时期石油的迷人魅力感同身受。这一幕还包含了剧本中的重要信息,如主角从此时开始自学开采技术,以及他的养子是从何而来;同时这两幕中的两起事故也点明了时代背景:这还是一个资本原始积累的时期。

本作中唯一的“奇观”是石油喷涌而出,引燃的烈火照亮整个夜空的段落。这一幕正好对应了片名中“There Will Be Blood”的那一刻,也是整部电影的转折点。在这之前,影片对主角的刻画都让其显得温文尔雅,但这些描写都浮于表面,且角色之间的矛盾仅仅开始出现苗头;在这之后,影片开始展现主角冷傲、残酷的内心世界,人物矛盾逐个爆发,开始展现给观众越来越黑暗的情节。不同于影片的其他段落,这一部分用了非常多的技巧,以期达到完美的表现力。频繁的剪辑展现空间感与时间感,移动镜头展示群像与紧张的气氛;背景乐怪异而新颖,与画面十分契合,从开始急促有节奏的鼓点,到中期抑扬的小提琴,到最后嘈杂不堪的噪声。穿插在石油喷涌、着火、灭火的过程之中。期间有这样一处场景:整个画面都充满了火焰的红色,一群人渺小的背影围在石油四周,唯有主角一人兴奋地手舞足蹈。这里导演试图还原当年人们看见从地底渗出石油时那种疯狂的情感:“从石油冒出土地的那一刻起,整个社区开始陷入彻底疯狂的状态,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将这种情况持续地久一些时,他看到的是赤裸裸的贪婪,就好像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走向癫狂的边缘。”

2. 宗教

这是一部宗教色彩浓厚的电影,有很多很明显的暗示,比如,上映时的海报模仿的是圣经的风格;片名直接取自于“出埃及记”;教会是影片的重要角色;牧场主之名为亚伯;最后甚至借主角之口直接说出隐喻:“我喝了班迪那块地的羔羊的血。”

影片第五幕导演向观众抛了一个谜语:当父子两人初次拜访农场时,牧场主亚伯问候说要不要喝羊奶。那么问题来了,亚伯在这里,该隐在哪?这位老人并没有兄弟。这块地养羊,羊在哪?影片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羊。谜底在于,我们的主角就是弑亲的该隐。土地就是羊,土地之下的石油原油就是羔羊的血。

宗教与资本的博弈是整部电影的隐线,同时也是剧本绝大部分矛盾的起源。矛盾在一开始便被展现出来:当土地交易达成时,石油商向牧师握手示意,牧师顺势拉起他的双手,开始祷告,后者则不耐烦地挣脱开来;牧师希望石油商在开采石油的第一天向群众示意自己的存在,后者则毫不理会;牧场主因宗教原因体罚他的女儿,石油商因此当面威胁他;牧师希望要回自己建教堂的钱,石油商二话不说,打了他一顿;石油商为了建成油管所需的最后的一块的地在一个虔诚教徒手里,正是这个教徒,使他不得不向教会屈服;为了金钱与地位,牧师强迫石油商承认自己抛弃了孩子;为了金钱与地位,石油商强迫牧师否认自己的信仰。

但是,矛盾的必然性在哪?牧师对石油商的敌意很好理解。在石油商到当地之前,那里的人通过宗教组织在一起;而当石油商带来自己的工人与工人的家庭时,他们有了另一个选择。他们完全可以通过商业活动组织在一起。比方说,对于这些外来的工人,当地人可以向他们出售粮食及生活用品。如此一来,宗教的组织力量就变弱了。从象征的视角来看,整个美国一开始是一个清教徒建立的基督教国家,靠着对上帝的信念与教会的力量,偏远地区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相互帮助;而工业化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资本的原始积累成为时代的主题。从淘金热到石油热,人们开始不需要上帝,只需要无尽的物质欲望;社会不再需要宗教来维系,工业生产关系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空缺。当地下的石油喷薄而出之时,喻意羔羊被宰杀,祭品已经准备完毕。然而,享用这一祭品的人是石油商(资本),而非牧师(宗教)。

在此基础之上,牧师所做的一切便合理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石油商要钱来修教堂;当石油商召集村民时,他还当众发问,未来教堂的位置在哪里?此外,他还积极拉拢石油商带来的工人,试图将他们拉入教会。当然,一切的努力在石油商踏入教堂的一刻就变得毫无意义。影片刻意把当地教会 The Third Revelation 往邪教的方向描述,正是这股“歪风邪气”导致石油商和观众产生厌恶。看看他疯癫的举动,上帝让谁灭亡,必先让其疯狂。从这一幕可知,牧师也是一个堕落的人。他靠装神弄鬼获取村民的支持,对自己的父亲恶言相向,在上帝面前公报私仇;甚至仅仅几句话就能让他否认自己的信仰。最终牧师被石油商戏弄甚至杀死,大概也意味着:在人人渴望名利、“礼崩乐坏”的年代里,宗教根本无力与资本博弈;或者说,商业领袖就是新的先知,资本就是新的信仰。(“I am the Third Revelation!”)

3. 角色

普莱维这个角色为男主丹尼尔 D 刘易斯赢得了他人生中第二座奥斯卡。一般的演员观众会记得他这个人,但不记得他的角色;出色的演员观众会记得他的某个角色,以后看他出演新的作品,会情不自禁的觉得还是那个角色;而对刘易斯来说,他的每一次演出都带来一个新的角色。

在影片后期刘易斯有很多感情非常充沛的表演,这些表演足以令人大开眼界,但并非是使该角色有血有肉的原因。在长达两小时的影片中,刘易斯为这个角色带来许多个人特征:如因工伤事故而颠簸的步伐,思索时跳动的眉头,兴奋时半眯的眼神,行走时前驱的身姿。角色的血肉并非由某一次爆发带来,而是由细节堆砌出来的,因为一个角色不可能永远处在需要展示情感的场景。有了这些细节,演员才能成为另一个人。这或许就是刘易斯无论怎么吼都不会让人觉得用力过猛的原因。

再具体谈谈这个角色。为什么说他是剧中的该隐?因为他有明显的弑亲行为:第一次弑亲,他杀了自己的冒牌兄弟;第二次弑亲,他杀了自己心中的儿子;第三次弑亲,他杀了牧师(因婚姻而成为亲戚,同时也是教中兄弟)。

有的人认为这个角色贪婪,这一点我持有保留意见。首先显然他不贪图物质享受。在片中他从未接触任何女人;当别人要收购他的产业时,他反问,没有了产业我要做什么?那么他究竟渴望什么?听听他自己的声音:“我习惯于竞争,我不希望任何人成功。我痛恨大部分人……有时我盯着一个人看,发现不了半点优点。我想赚到足够多的钱,远离所有人……我看得到人最坏的一面,我不需要深入了解他们就能知道我想知道的。所有的仇恨这么多年来一点点地聚集。”言语之下角色内心的厌世与傲慢已昭然若揭。首先,他憎恨世人;然而,他又渴望从世人那里得到名利;最后,他又想远离世人。可以看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角色在病态地追求一种使命感:即获得世俗上的成功。而这种使命感又是源自于本能而非宗教上的。

这是一种大多数人共有的使命感。可以这样理解:在原始社会中个体之间通过武力对抗获得权力,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已经不会用暴力对抗获得权力了,但是争夺权力带来的雄性激素依然存在。对主角来说,一方面潜意识中竞争带来的压力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敌视所有对手,发自内心地渴望战胜他们;另一方面,这种压力又让他苦不堪言,孤独到只与亲人接近;获得成功让他认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大部分人;功成之后的隐居则给了他免除这种压力的机会。

这个形象便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他象征一个缺乏信仰,仅仅按自我意志行动的时代所产生的悲剧。或许人人心中都有这样极度直男癌的一面: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只为活得比他人成功;排斥一切,不想与他人来往。而这个人物正是把这一部分无限放大。看看他理想的生活:先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再离群索居。用这种方式他可以向自己证明:我高人一等;是我抛弃了世人,而非世人抛弃了我。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许多具有这样特点的人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影片中主角犯下的种种罪过,没有一件是作为资本家犯下的。这或许就是“资本是新的信仰”的现实含义吧。

4. 冲突

戏剧始终是关于人的。人有两个属性,一个代表其本源,一个代表目的。前者是人的兽性,即一切初始的欲望;后者是人的神性,即自我赋予的意义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我改造。这并非简单的善恶对立。戏剧有时需要神性战胜兽性,即赎罪,自我救赎;有时需要兽性战胜神性,即解放,寻找真我。

这一对立关系可以在本作中找到两处对应:一方面,石油商代表的工业资本与物质欲望对应前者;牧师代表的宗教势力与自我约束对应后者;另一方面,这两人内心的自私堕落对应前者,而人内心残存的善意对应后者。

第一处之前已经阐述过了,我们再来看第二处。普莱维和伊莱两人毫无疑问都是堕落的人,代表着兽性。他们就像一块硬币的两面。普莱维靠石油来获取的,伊莱靠宗教。两人的相互报复也是整部电影的戏剧高潮点:他们都为了名利在痛苦之中说出了自己不想承认的话语。这背后的巧妙便不言而喻:如果普莱维真的仅仅把他的养子当作谈生意的工具,那么他不会在被迫承认自己抛弃孩子时勃然大怒,也不会在孩子离开自己后暗自神伤;如果伊莱真的仅仅是一个靠宗教手段获取名利地位的骗子,他就不会在否认自己的信仰时涨得满脸通红;如果他们真的毫无良知,他们是不会感到痛苦的。他们的痛苦正是来自于内心的神性,来自于心中残存的良知。这就是冲突的根源。人性是兽性与神性的对立统一,这便是戏剧之美。

转载请注明:微图摘 » 土地就是羊,土地下的石油就是羔羊的血

喜欢 (0)or分享 (0)
发表我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