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误 · 换了个新影子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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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误 · 换了个新影子后

图片:编辑瞎说的

雕刻影子

无色方糖,有颜色的小透明

1.

“请在这一栏填写您新的个人形象。”

“那个……”

“您还有什么疑问么?”

“不是……我很好奇你们作为一个形象包装公司,不需要了解客户的个人情况么?”

“需要,但那倒是小事了。”

看着西装革履、笑容满面的男顾问,赵凡心里的提防又增添了几分。

屋里的冷气正得寸进尺地把他逼出一个寒颤。

如果不是因为三天后的那件大事,赵凡是万万不会来这种来头不明的古怪公司作客的……

赵凡说:“任何个人形象,你们都能满足么?”

顾问说:“理论如此,实际也差不多。”

赵凡说:“但……但我说了只有三天时间。”

顾问说:“足够。”

赵凡说:“能把我这个单眼皮小眼睛的精瘦宅男变成某个肌肉结实、五官立体的时尚男模?”

顾问说:“完全可以。”

赵凡尴尬地笑笑说:“您这就是胡扯淡了。要说换个发型、讲究个服装搭配我还能姑且信一信,你说连颜值、身材都能短时间内改变,那只能是魔幻故事了。”

顾问说:“赵凡先生,我说的是改变您的形象,而非您本人。”

赵凡不解地说:“我不太明白……我的形象不是我本人,那还能是什么?”

顾问说:“你本人是真正的你,而形象是旁人记忆里的你。”

顾问轻轻击掌两下说:“帮我关闭掉‘影子’。”

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一声利落的答话:“了解了。”

下一秒,赵凡眼前那个身材消瘦、颧骨高耸,甚至称得上有点面目可怖的男顾问的身形渐渐模糊。

从那团朦胧的光影里,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像是要破茧而出。

2.

赵凡惊愕到无法言语之后,他脑子里却泛起了毫不相关的念头。

他不知道顾问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但如果是女人的话,那可能她就是赵凡生命里除了母亲对话最丰富的异性。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他就从与人的交往里感到一种隔阂,像是两人的面庞之间凭空生成了一个薄膜,声音和情感都被闷在水底,只能在湖面泛起几个可怜的气泡。

他的孤僻从此刻开始发芽,直到母亲发现了苗头。当孩子们成群结队的走在放学路上时,赵凡一个人闷不吭声地沉着头,跟在最远的队尾。

他自己独立成队了。

赵凡从小没有父亲,“爸爸”这个词对他来说有点陌生。妈妈一个人承担了不少男人的职责,最重要的是扮演一个严父。

妈妈说:“小凡你不能这样,你要多跟班里的孩子们玩、交朋友。”

还是个小学生的赵凡说:“我不喜欢。”

妈妈说:“听话,男人可不能耍小性子。”

赵凡说:“我是没长大的男人,你不是男人。咱娘俩都可以耍小性子。”

妈妈说:“可你长大到社会上,肯定是要吃大亏的。”

赵凡说:“那就吃。”

妈妈说这孩子有点“轴”、“犟”。所以他确实在一路吃亏。被恶作剧、被排挤、被针对已经是司空见惯。

而最严重的是被遗忘了:初二那年春游,旅游大巴那满满一车人把赵凡扔在了风景区里。他听着激越的流水声,却提不起恼怒的念头。

这些亏吃到了高中,他终于觉得有点吃饱了。

那年他认识了夏兰。

夏兰是那个在角落里和旁人没有交流的女孩,即便上天次给了她不错的脸蛋。但她沉着头读着自己的书本,像和旁人无关、和整个班级无关。她从不和别人产生非必要的交流、似乎也没有任何朋友。她自顾自的作着自己的事情,像是把她纤盈的身躯包裹进圆润的蛋壳。

赵凡从那时起,开始缓和他对旁人的恐惧。高中年代最幸福的时刻之一,就是每个自习结束的下午,他看向同坐在最后一排的夏兰,比着某个手势。

而夏兰会回报以一个极浅的微笑。

他们的交流往往浅尝辄止,或是言语极其简短。

整整三年,他都没有提起胆量,要下这个女孩的联系方式。而高中生活在一个发闷的六月雨里的几场考试中,潦草结束了。

赵凡的大学坐落于一个火热的城市,也有着热烈的氛围。他一反常态地决定参加一个艺术社团,那种长久以来的幽闭终于有所动摇了。

因为他听说,在这个社团里他可以和夏兰重逢。

传言没有骗他。

她仿佛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高中时代那个雅静的女孩。

和曾经的她一样,夏兰只会坐在活动教室最角落的位子里,捧着自己的书,读的入迷。她和外面的嬉闹格格不入,只会偶尔抬眼轻瞥几眼赵凡的模样。

这眼神曾经让赵凡几个夜晚辗转反侧。

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兴趣组织如此积极过,任何活动他都场场不落。三天后就是年度校园艺术节,他的节目正在压轴的一环。如果表演大获成功……或许他就有勇气去和夏兰,要一个小小的联系方式。

这时,一家名为“黑线”的个人形象包装公司的广告,渗透到了校园论坛的一角。

他的眼神没能从那广告上挪开。

3.

顾问说:“没吓坏吧。”

赵凡怔了一下说:“没事……你新的形象更有亲和力一点,看着反倒舒服了不少。” 顾问说:“那好。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杜雪晴,是‘黑线’的技术总监。黑线本质上是一个科研机构的年轻的商业部门,我们在测试一种尖端技术的商业和民用化。”

赵凡说:“尖端……技术?”

杜雪晴说:“没错。人本质有两种存在形式。一种是物质存在的“实体人”,另一种是在所有旁人‘印象’的集合。这个集合本质是一团量子云,科学上称之为‘记忆联结体’,我们俗称其‘影子’。”

赵凡说:“我不是很懂……”

杜雪晴说:“当所有其他人印象中的你统合在一起,就会构成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就是别人眼中的你。我们可以直接修改影子,进而达到客观上即时影响你的形象的效果。”

杜雪晴试着自己的鼻梁说:“正如我之前的影子是一个消瘦的男人,那是我修改、凝固了我的影子。我在你眼中的印象会一直是那男人,而非真正的我。当我关闭掉对影子的修改,印象和实体就会逐渐重合,我在你眼中也会复原。”

赵凡瞠目结舌地呆滞了一分多钟,然后突然愣愣地点头。

杜雪晴笑着说:“您是所有客户里接受最快的那个。”

赵凡说:“没……没事。可能因为我比较宅,对于这种胡说八道接受能力比较强。”

杜雪晴说:“那您可以填写期望的形象了。我们会用仪器直接将修改作用于影子,这跟发一条朋友圈一样简单。”

赵凡说:“等……等一下!我也不知道我具体要什么形象,你们能听完我的经历之后,帮我参谋一下么?”

杜雪晴收敛起笑容,点了点头说:“完全可以,客户的需求是至高无上的。”

紧接着,赵凡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把自己从小学年代的经历源远流长地叙述到了今天早晨。他讲完了半部简明地人生历史。

杜雪晴说:“听你的说法你的影子应该比较孤僻,没想到竟然如此滔滔不绝。”

赵凡怔了一下说:“我在压力极大或者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反而比较能说……

杜雪晴说:“在你说话的时间里,我让技术人员生成了你的影子的参数图谱。“

她指着桌上的电脑屏幕说:“这是你的影子的外观。”

赵凡盯着屏幕里的照片看了看,那人分明是自己,但又不全是自己。那个“赵凡”瘦骨如柴、面容枯槁。他眼窝深陷、皮肤皲裂、驼背,简直像是垂死的病痨鬼。

赵凡知道自己相貌平平,但绝对没有丑到这样面目全非的地步。

杜雪晴说:“下面还有一些额外的印象参数。你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阴暗’、‘自闭’、‘孤僻’。除此之外‘宅’和‘尴尬’也赫然在列。亲和力只有 D 级、幽默感更是只有 F……”

赵凡惊惶道:“我从没想过我给人的印象差到这种地步。”

他像是蝴蝶群里一只丑陋的蛾子,连扑火都令人作呕。

杜雪晴说:“这都无关紧要了。虽然你的影子的综合评分现在只有 14 分,严重不及格。但为你打造一个高分影子,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赵凡咽了口唾沫说:“修改影子要多少钱?”

杜雪晴说:“由于是试营业,第一次并不收费。我们已经根据你的情况设计了一款相对完美的影子,它很特别,也非常适合你。”

赵凡只经过了象征性的犹豫,便笃定地说:“好……”

4.

自从凝固好全新影子之后,杜雪晴喜上眉梢,还叫出来十几个员工一起观赏,人人口呼“绝赞”。

随即,这位干练的女顾问言说了一大串注意事项,并要求赵凡一一牢记。赵凡榨干了从婴孩时期积攒下的所有瞬时记忆力,才勉强把那些话收拢进脑海里。

这是赵凡拥有新影子的第一个早晨。

当赵凡起床的时候,他发现几个舍友都在有意无意的把眼神汇聚在他身上。他像是只珍稀保护动物被展览起来,目光盯的他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哪个五大三粗满口脏话的舍长,也在目不转睛地看他。

赵凡在刷牙的时候,舍长的目光在他的脸颊停留了五秒之久。直到赵凡浑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问道

:“舍长,你看我干嘛?” 舍长抓了抓鸡窝般的头发说:“没啥。” 赵凡说:“没啥……?”

舍长说:“没事……就是感觉老三你今天莫名的帅。”

赵凡说:“老大,你没事儿吧?”

舍长说:“呸呸呸,我他妈咋这么恶心,帅个屁,老子最帅。”

这时,顾问的叮嘱犹在耳畔。

“第一,影子的修改会直接作用于‘印象’。这意味着旁人会觉得从以往到现在的你都是全新的,突兀感会在几分钟内消退。”

舍长说:“去吃早饭么?”

赵凡没回答。

舍长重复道:“老三,去吃早饭么?”

赵凡有点发懵,这才知道老大在问自己。因为自己向来是不吃早饭的,而且舍长也从来没对他这么关切过。

赵凡笑了笑说:“我还要磨蹭会再去上课,就不去吃了。”

他分明地瞥见几个舍友都流露出了一种难以捕捉到的失望。

舍长说:“你这……老特么不吃早饭,胃能好么?”

赵凡说:“那……去吃吧。”

舍长说:“这才对嘛。”

“第二,新影子的颜值和亲和力都是最顶级的。这些特质的效果无关性别、年龄和身份。你会吸引周遭的人不自觉的想和你相处。”

今日的食堂格外的拥搡,“早餐”这一对赵凡来说罕有存在的事物,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头晕目眩的人山人海。

“赵凡?”

赵凡看了看眼前前来搭讪的女孩,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姑娘只有最黯淡的一个剪影。她大概率在班里担任什么职位。可能是班里的班长?团支书?还是什么其他东西。赵凡并不清楚,也从来没关心过。大学的这几年,班级上他能叫出来名字的人屈指可数。

他本是角落里的蛾子,没有心情也没有必要了解蝴蝶们的颜色。

赵凡僵硬地点点头说:“嗯……”

女孩说:“你该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

赵凡说:“我知道吧。”

女孩说:“哈哈哈哈哈……你可真逗。”

看着女孩的笑容,赵凡不禁浑身发冷。

逗?逗在哪里呢?这句话有一丝好笑的地方么?

赵凡一头雾水,像嗓子里喊了一块冰碴。

女孩转过身低声说:“我没带饭卡,能帮我刷一下么。”

赵凡说:“可……可以啊。”

女孩说:“那真是太谢谢啦!”

赵凡说:“嗯……”

直到最后,赵凡都不知道这个梳着单马尾的活泼女孩的名字。他只知道女孩的眼神一直没离开她,还在不停的痴痴笑着。

“第三,影子的幽默感设定是超出正常阈值的。‘幽默’会成为你的人格烙印之一,并深刻地影响旁人对你的评述。”

食堂的经历,只是赵凡生活轰然变革的一个起点。

从宿管阿姨到食堂大妈,从看门大爷都报刊亭的小哥。任何一个人的眼神都忍不住在他身上驻足,他似乎变得光彩照人、活力四射。在社团、在班级、在寝室,他都变得万众瞩目、神采奕奕。

但夏兰还是只会抬眼轻轻看他,报以一个极浅的笑容。

赵凡疲于应付那些蜂拥而上的人们,那些被影子吸引而来的人们。但新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并蒂生根:夏兰的淡然处之、她的心如止水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这个念头困扰着他久久不能入眠,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无瑕疵的形象会有一个干涉不到的死角。

而对于赵凡来说,只要还没有吸引到夏兰,就永远不算成功。

5.

第二天,赵凡花了好大的功夫,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自习室。

他要用这段时间发呆。

赵凡想起来自己的高中时代,想起放学之后连脚步声也停息的教室。想起被擦得一尘不染的黑板和暖人的晚霞。

他是最后的值日生,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夏兰还是坐在僻静的角落里看着自己的东西,赵凡不敢抬头,只能埋着身子把地上的粉笔头扫进垃圾篓里。

当他路过夏兰的座位时,忍不住好奇,把目光瞥向她手里的书本。他不知道那写的什么,或许是哪个言情作家年少时颠沛的狂想。

夏兰昂起头问:“你要看么?”

赵凡受宠若惊地说:“我……我就是有点好奇……”

夏兰的身子向里挪了挪,她指着空出来的位置柔声说:“坐下来看吧。”

赵凡差点吓得呆了,他脑子一热竟然真坐了下来,霎时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霞光让他的脸颊发烫。

他的眼神找不到落点,他不知道书页里的哪一个文字应该映入眼帘,更不知道应不应该转过头看向她的脸庞。

书里的美人眉黛青山,双瞳剪水。他看了便想起夏兰的眼眸。

书里的美人楚楚可怜,却又两目生媚,叫人春心涌动。他看了脑子里又都是夏兰矜持端庄的读书模样,进而幻化成一团彩墨。

他再也读不下去了,此后的文字半个也没入眼。

过了不知多久,夏兰放下书说:“你喜欢么?我看你……看的很入情。”

赵凡深吸一口气说:“还……还好吧。”

夏兰说:“书我放在这里了,你想看的话接着看吧。我走了·。”

赵凡说:“嗯。”

最后,夏兰背影里的长发在赵凡的记忆里定格。

他们因此算是相识,曾一起读过很多东西。此后的每一本,赵凡都真的有用心品味过。他们交谈不多,但每一句赵凡都能牢牢记住。

夏兰说:“昨天那本新书你不喜欢么?你当时默不作声的样子。”

赵凡说:“不,不啊!我觉得很有趣啊。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怎么表达……”

夏兰说:“以后,我们定一个暗号吧。”

赵凡说:“暗号?好……好。”

夏兰说:“你如果觉得书有趣,就竖两根大拇指。觉得无聊,就食指交叉。“

赵凡点了点头,然后笑着竖起两根大拇指。

在那个日子里,像一只蛾子般惹人厌的赵凡,只有夏兰愿意和他搭话,甚至和他分享自己心爱的作品。

高三那年的一天,铅云紧贴着地面。

这个压抑到紧绷的下午,赵凡逃走了。午休之后他没有回到课堂,他坐在森林公园的长椅上发呆。

这可能是他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出逃,也是唯一次对压力的泄洪。但没有人记得他,直到傍晚之后,学校也不会在意赵凡的消失。他没有接过家人的半个电话,也没有任何朋友说:“你人呢?”

赵凡当时在想,如果自己突然老死在公园里,真的有人会发现么?

这个想法还没有彻底发芽,他就看见了夏兰。

他脑子里产生过一千种可能性,有一千个人有那么一丝丝可能会走到他面前,哪怕是楼下报刊亭的大妈。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找他的人回事夏兰。

赵凡愣住了,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道:“你……你怎么来了?”

夏兰平复着喘息说:“你跑来这里干嘛?”

赵凡说:“我……我……我是说你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夏兰说:“你人突然不见了,我……有点……不放心。就和班主任请假过来了……“

看着发丝凌乱的夏兰,他想不到这个不善运动的女孩是怎么单靠自己,从偌大都市里寻觅到他的。

但赵凡知道,自己不再自己一个人一支队伍了,起码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消失。

“赵凡!”

耳畔的呼喊把他从发呆中惊醒,他看见文艺社团的社长带着部员们火急火燎地冲到了眼前。

社长是个剽悍的女人,嗓门像是车喇叭。

赵凡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说:“这是自习室,小声点!”

社长说:“快来排练了,部里你不在,大家都快急疯了。明天就是艺术节了,你也得上点心吧。”

赵凡说:“可排练不是在晚上么?这才上午啊,再说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社长满是得意地说:“部里的妹子急着要见你,所以提前了。再说你可是我们的核心部员!这样的宝贝,我能不多用点人手打听你的消息么。”

赵凡愣了一下说:“人手?”

他开始检索自己的身边人,究竟是哪一个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顺便用嘴巴把自己出卖。他想来想去任何一个人都不乏这种可能,嫌疑人多到无法计数。

赵凡说:“我等一会就过去,我还有事情要忙。”

社长说:“你忙什么呢?我看你就无所事事的在这一坐。”

赵凡说:“想事情。” 社长费解地说:“想什么事情?”

赵凡说:“想以往的事情。” 社长说:“什么以往?”

赵凡说:“高中的事情。”

社长忍不住怒道:“你话一次性说不干净……你是有病么?”

赵凡说:“这你都知道?”

如果是以往的赵凡是万万没有胆量和社长这样顶撞的,他只会把自己蜷缩起来。但现在他被打断了对夏兰的回忆,又仰仗着影子的底气,显得口无遮拦起来。

社长最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噗嗤笑起来说:“赵凡你可真有意思……哈哈哈”

赵凡摇了摇头说:“别笑了,笑得我真的很难受。我现在就过去。”

“最后要注意,影子的效果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正相反,由于‘印象’的逐步加固,影子的辐射人群会变得宽泛、强度也会加深。”

6.

如雷般的掌声把赵凡钉在了舞台上,他的退路也被拥搡在后台的女孩们封死了。

在社团包场的大礼堂里,赵凡看不见夏兰的身影。她没有参加这次彩排,让正常活动对赵凡来说,显得毫无意义。

赵凡原本只是个贝斯手。

即便他硬着头皮参加了不知所谓的文艺社团,但他依然选择弹奏最低沉、最愿当绿叶的贝斯。

但现在他一跃而成了主唱。

不但全社团一致同意,连原来的主唱都满心欢喜地让位给他。

他拿着手里的麦克风,感到一阵反胃。

人是一种浪潮般的群居动物,当一个推举赵凡的话头被提起,千万个跟随者就会推动这股声浪。赵凡不是特别懂摇滚,也不会唱歌,甚至可以用五音不全来形容。但他还是被推到了主唱这个位置上,并且礼堂里不乏闻风而来的旁听者。

即便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彩排,礼堂因为赵凡的影响力仍然座无虚席。

赵凡说:“感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我……我是一个……”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尴尬,随即哑然。

架子鼓的敲打像是暴雨倾盆而下,电吉他发出震耳欲聋的颤音。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絮叨,必须唱下去了,即便他连这首歌的歌词都背不完整。他侥幸记下了几句歌词和旋律,然后扯着嘶哑的嗓子乱吼。

那五分钟的演唱只能用地狱来形容,每一次发声都让他头皮阵阵发麻。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这样的摇滚。

即便如此,台下依然掌声雷动,甚至有人泪流满面。社长说这场压轴的摇滚嗨爆全场,现场的呐喊声一阵盖过一阵。

他懒得听这些溢美之词。

他现在只想马上跳跃到明天,在那场全校都会来围观的艺术节上,看到夏兰的身影。

赵凡折腾了一整日,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离开了礼堂。在校园的小路上,他接到了“熟人”的电话。

杜雪晴说:“赵先生,这里是售后咨询。影子的第二日使用感受如何?”

赵凡说:“幽默感调的太高了,亲和力也太高了。”

杜雪晴说:“当您习惯了这种生活,一切都会自然起来了。”

赵凡说:“不太好习惯……。还有,为什么我唱的稀烂的摇滚还会有人叫好?”

杜雪晴说:“影子的‘乐感’也是满额的,会直接干涉你的音频衍生物。再加上你的人格魅力,所谓爱屋及乌,即便你鬼哭狼嚎也不会有人觉得难听的。”

赵凡说:“我……我现在宁愿他们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告诉我唱的有多难听。”

7.

隆重的校园艺术节在露天广场举办,整个校区的学生被吸引过来,把舞台层层包围。

声浪下翻滚着人海。

新晋的摇滚天才赵凡,仅靠一次彩排便引爆了校园论坛的各大头版。不但路人缘

好到无以复加,更是一夜间培养了麾下无数铁杆粉丝。作为艺术节的压轴曲目,赵凡主唱的《One

of Us》自然称得上是万众期待。甚至有人声称他的歌喉远胜于 New Politics 的原唱,是“上帝才配有的嗓音”。

当恐惧人群的赵凡窘迫到了极点之后,那种尴尬反而麻木起来,他一点害怕也感受不到了。

主持人慷慨激昂地串场之后,赵凡听见了台下震耳的欢呼声。他知道自己该上场了。

他颤抖着上台,死死地攥着自己的麦克风说:“各位……谢谢你们。”

台下的呼声一波盖过一波,他们声嘶力竭的喊着。

“赵凡!赵凡!赵凡!”

他的名字变成了一个旗帜,一个符号,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偶像代名词。即便他的真人仍是一个平凡如白纸的宅男,一个社交恐惧的孩子。

“赵凡!赵凡!赵凡!”

赵凡深深地吸气着,鼓声已经渐渐起来了。他在找一个人,台下该有的那个人。这些熙熙攘攘的观众在他眼中都是背景板,那里有他的舍友,他不认识的那个活泼女孩,他的社团的全体成员,他的全部同班同学,甚至他的导师和项目组长。但他知道当他放下影子,这些人没有一个会愿意抬起头瞥他一眼。

他在找夏兰。

终于,他找到了,他看见那个安静的女孩在场地右侧边角里,满眼期待的抬起头看着他。

“赵凡!赵凡!赵凡!”

台下观众的呼声在他耳里渐渐退潮,他眼中割裂出唯一一团光影,是夏兰所在的位置。

他捧起麦克风,开始不顾一切的纵情高歌。

他的声音嘶吼成电子脉冲流淌在后台的调音设备里,然后从广场两侧的扬声器澎湃而出。那些杂乱的空气震动在观众耳里成了天籁,甚至让他们魂牵梦萦。

赵凡唱的嗓子干涩,他眼里都是夏兰的神情。

这首不入流的摇滚把气氛推向了最高潮,身为主场的他被在场的观众们层层包围。他排开人群,不顾一切的想靠近夏兰。但却无可奈何的被人浪越推越远,他只看见夏兰回过头笑着,向他食指交叉。

那一瞬间他如坠深渊,这个手势意味着:直到现在他的影子对夏兰依然毫无吸引力。

赵凡像个滑稽的小丑竭力卖弄自己的表演,他套上堪称完美的影子,却不知缘何,依然打动不了他喜欢的女孩。

但最后他恍然明白,即便夏兰觉得很无趣,却依然选择听到最后,还笑得很开心。

他现在开始喜欢这首歌,甚至想好好学它,脑子里是低音贝斯一遍一遍的弹。

那晚艺术节之后的庆功宴上,从不喝酒的赵凡喝的酩酊大醉。醉倒之后的赵凡瘫在酒桌上,隐约听见一个亲切的声音说:

“遇见心爱的姑娘,给我勇敢点!”

他像是用梦呓回答着:“可我怂啊。”

8.

宿醉之后的第二天,赵凡有点魂不守舍。

他脑子里都是昨天那个莫名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那个嗓音,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感。

那声音到底是来自于谁,来自于哪?他不害怕这种神秘的幻听,好奇心却愈演愈烈。

舍友结束了他的好奇,喋喋不休了很多饭局里的事情。

据说,他在饭局上喃喃着“夏兰”的名字。据说,有几个女孩从场外一直跟过来告白,被他彬彬有礼的拒绝了。据说,他虽然酒量不济,酒品却很好,不耍酒疯也不胡闹。

赵凡知道这不是他真的有多完美无瑕,影子像个灯光师把他所有行为都镀金了。

他默不作声地离开校园,重新回到了黑线公司,见到了杜雪晴。

杜雪晴说:“你是所有客户里重回公司最快的那个。”

赵凡说:“可能……可能我人比较犟吧。”

杜雪晴说:“对新的影子不满意么?”

赵凡扶正了眼镜说:“这种光芒四射的影子或许不太适合我吧,我……我适合那种中庸一点的影子。”

杜雪晴说:“中庸的影子太平凡也太常见了,你最后也不会喜欢的。”

赵凡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其实……这个影子也不是不好。要说实话,也算某种程度满足我的虚荣心了。但我真正想要的影子是……能吸引一个女孩的。只要能吸引她就够了。”

杜雪晴愣了一下说:“只有一个女孩?你之前可没说过这么专一性的要求……你只想吸引特定的人么?”

赵凡点点头说:“起码要对她产生吸引力,现在这个影子虽好,对她来说却像白水一样。”

杜雪晴眉头微皱道:“这就比较复杂了,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你现在的影子可以说是男女通杀、老少咸宜。但我们也见过那种特定人群,对普罗大众的审美倾向嗤之以鼻的。”

赵凡说:“那她或许就是这种人。”

杜雪晴说:“这可能需要多次尝试,我们会不断为你定制新的影子,至于费用……会在最后结算。”

赵凡僵硬地笑着说:“会很贵么?五千块够么?”

杜雪晴摇摇头说:“不会很贵,即便你身为学生也绝对负担得起。”

赵凡长出一口气说:“那就好。”

杜雪晴掏出一根细长的香烟,狡黠地笑着说:“公司里是禁烟的,我虽然有特权但也不能太明目张胆,你介意有旁人抽烟么?”

赵凡看着杜雪晴夹着香烟的模样,那里有着成熟女性的风韵和妩媚,却骨子里有人有一种男人的热烈洒脱。

赵凡轻咳一声说:“我不抽烟,也不介意别人抽烟。只是我很好奇,您现在到底是真人……还是另一个影子呢?”

杜雪晴说:“这不重要吧。”

赵凡说:“的确不重要……。我昨天似乎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话,这……这难道是修改影子之后的副作用么?”

杜雪晴眉毛轻挑道:“声音?你这么说的话……。应该不是,可能你接受新影子后压力太大了。”

赵凡说:“那我就放心一点了。还有一点我很好奇,我的影子,对您似乎没有效果。因为你不会因为我随便两句话就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

杜雪晴说:“黑线公司的成员屏蔽了大部分人工记忆联结体的干涉。你的影子在我这里很淡薄。不过……嗯……我不讨厌你的真人。”

赵凡抓着头发说:“有点……受宠若惊了。最后我有一个私人问题,我从今早就一直在想……一种……一种极端情况。如果一个人消除了影子,会变成什么样呢?”

杜雪晴停顿了良久说:“会不被人铭记、无法被感知、即无法留下任何印象。你会在任何人眼中隐身,不……不是隐身那么简单,任何人都无法察觉你的存在和行为,你对外部世界的干涉会被人脑自动修正和弥补。“

杜雪晴说:“赵先生您不必对此过分忧虑。即便这是一个开发中的技术,但清除 ‘记忆联结体’也是严重违法的行为。”

赵凡说:“嗯……。只是好奇而已。”

不知为何他听完泛起一阵阴冷,像是某个凶兽在阴影下随行。

9.

浮躁的夏日里,赵凡开始做新的自己。

见过杜雪晴后的第一天,她发来短信说:

“我们重新平衡了你的影子参数,今天的侧重方向是‘阳光’。”

经过中和,旁人莫名其妙发笑的情况有所缓解,而他阳光大男孩的形象变得愈发鲜明。他开始更倾向于吸引异性,尤其是青春懵懂的女孩。

但赵凡对自己的桃花运并不在意,他发现了更有意义的事情。

他捕捉到了夏兰的行动轨迹。

图书馆后的花坛,是夏兰自习之后常去转的地方。赵凡摆脱了尾随他的女孩们,避开了来自社会媒体的纠缠,无视了挤满列表的告白短信。他要行动的和夏兰一样有规律,却又一样隐蔽。

在焦心地守株待兔了半个小时之后,他终于等到了夏兰。他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像是在匆匆赶赴某场宴席。

当他大步流星地迎面走向夏兰的时候,那个抱着厚厚书本的、安静的姑娘抬起头来向他招手。

赵凡终于有机会说出排练的几百次的话:“巧啊。”

夏兰说:“巧啊,你现在很忙吧。”

赵凡说:“也,也不忙啦,都是些无意义的琐事。那个,你不喜欢我昨天唱的歌么?”

夏兰说:“不……那个场合对我来说,有点太吵了。”

赵凡心里稍微轻松了点,他点头说:“也对,确实……太闹腾了。”

夏兰微笑着说:“可我很高兴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赵凡兴奋地快要喊出声来,却要压抑着自己淡然如水。即便自己的影子没有对夏兰产生真正意义的吸引,但起码在成功的路上蹭出了一个小小的身位。

此后,赵凡的影子参数在逐步完善和平衡着,他像一个告示板被不断地覆盖着新的人格标签。

特征是“博学”的时候,他惊动了四家智力问答节目组。特征是“性感”的时候,他被时尚杂志的娱记偷拍,还差点被自己社团的社长强奸。特征是“深沉”的时候,那些向往沧桑大叔成熟感的小姑娘在他的寝室下组成了应援团,高喊着赵凡老公的名字。

他的话题不断沉淀和发酵,正突破这个校园演化成响彻一时的热点。他身后的追随者与日俱增,赵凡几乎变成了光芒万丈的校园偶像。

而夏兰还是会微笑着向他招手,平淡地说:“最近累么,不要太勉强了。”

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奇异声音没有再次出现,那个他心驰神往的女孩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的影子无论刷新千百次,夏兰对他仍然一如既往,不为所动。她不会变的冷漠半分,但也不会有丝毫热烈和痴情。他不明白夏兰为何水泼不进,像是铁石心肠。

每个下午的聊天依旧是他生活中的黄金时节,即便这时间段远不如影子带给赵凡的那般轰轰烈烈。

……

……

周日的标签换成了“时尚”,这把赵凡二字牢牢焊死在热搜榜上。

他当天中午接到了很正式的电话,一个稳重的中年男人诚恳地向他发出邀请。

男人说:“您好,是赵凡先生么?”

赵凡说:“我是。”

男人说:“我是《摇滚在中国》节目组的总策划,您在校园艺术节上的摇滚堪称惊艳,而这款节目正是发掘中国自己的摇滚新星……”

赵凡还没听完,斩钉截铁地打断道:“抱歉,没兴趣。”

不超过两个小时,赵凡所在院系的院长就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去。

这个精瘦的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椅上,像是用一种商业谈判的态度面对他的学生。

院长说:“赵凡啊……我听说你拒绝了《摇滚在中国》的邀请。”

赵凡略带紧张地说:“对,对。”

不知缘何,赵凡本能地对“上级”这个概念存在根深蒂固的恐惧。

院长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非常好的机会。你也知道,咱们大学并不是一个死板地鸟笼,恰恰相反,这是一个任由鸟儿翱翔的花园。你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的顾虑,就放弃了一条宽旷大道。”

赵凡咽了口唾沫说:“嗯……”

院长说:“校园里刚好正在开展“素质教学、全面发展”的主题活动。《摇滚在中国》是个很棒的平台,知名度、格调都不错。我们需要一个榜样,你完全可以胜任这个榜样。”

赵凡说:“嗯……” 院长说:“这对你个人发展很有好处。另一发面,对于集体、对于校园这个大家庭,也有一种积极的促进作用,你说呢?”

赵凡硬着头皮说:“我觉得……也是。”

院长露出了久违地、释然地笑容说:“那就好,我早就说过你这孩子是懂道理的。校方一切帮你开绿灯,不用担心教学问题。”

就这样,赵凡鬼使神差地成为了参赛者中的种子选手,明天一早就要乘飞机去和自己的摇滚导师见面。

他的生活轨迹变成了无法遏制的狂风骤雨。关于那个神秘声音、关于不为所动的夏兰的疑惑,更在他的脑海里翻涌。

这个下午,他还是去见了夏兰。

赵凡把他接下来的行程、他的苦恼全都倾诉出来,他现在只想说给夏兰听。

夏兰说:“你紧张么?”

赵凡说:“紧张?嗯……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茫然。我完全想不到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夏兰突然笑着转过身说:“跟我来。”

他们走过校园里僻静无人的小路,来到了一个浅浅的池子之前。粼粼水光之下静卧着一大排硬币,那些锈迹昭示他们早已久居。

夏兰说:“这里曾经是许愿池。”

赵凡说:“看得出来,这里埋藏了好多愿望……”

夏兰说:“为你自己许个愿吧,哪怕只是‘不在茫然’也行。”

赵凡急忙地翻遍全身,也没找出一个硬币。他尴尬地说:“坏了,我身上没有硬币。”

夏兰轻轻向后撤了一步,那样子让赵凡想起高中时她从椅子上挪出位子的瞬间。

甚至晚霞都是相似的。

夏兰轻声说:“我刚刚扔了一个还没许,这个愿望让你来。”

赵凡心情复杂地站了过去,他靠着夏兰感到安心。他开始对着澄澈的池水许愿。这个愿望是夏兰送给他的,他在心里默不作声地要还给夏兰。

赵凡的愿望俗不可耐。

“望夏兰万事如意。”

10.

告别夏兰之后,赵凡在深夜离开了校园,在前往机场之前,他还要去一个地方。

明天赵凡就要离开这座城市,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去询问真相了。

他要前往黑线公司,去找到这些谜团的答案。

影子到底还有什么效果?酒桌上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最关键的,夏兰为什么不会受到影子的干涉?他甚至想过夏兰会不会捏造了一个高洁的影子让他心驰神往。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龌龊。

疑惑盘绕如麻。

他带着重重心事出发,夜幕下有什么东西在耸动。

一路上他感到莫名地心慌,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事物尾随着。他在灯光下的阴影里仿佛藏着獠牙。

这种不安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强烈,好似暴雨倾盆前让人窒息的闷热。

直到他从空荡荡的地铁口出来,听见身后一声锐利的碰击声。

路灯之后的位置甚至迸出一个火花。

赵凡吓得连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听见庆功宴那天,那个熟悉的、亲切的声音在微弱地说着

“别怕……”

那声音直接在耳边凭空产生,随即赵凡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在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

……

赵凡从黑线公司的办公室里醒来。

杜雪晴带着一摞资料走进门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门外充斥着激烈的争吵声和轰鸣声,整个公司上下像是乱作一团。

“他还是个孩子!从一开始你们就没人性,没人性!”

“放屁!他是赵成的儿子,你们一直瞒着他才是真的没有人性。”

“是谁当初说要缓和处理的,是谁当初信誓旦旦会大事化小的!”

“安静!”

杜雪晴已经刻意地控制情绪,她的声音不怒自威,门外霎时间褪去了嘈杂。

杜雪晴说:“没被吓到吧。”

赵凡还没从刚刚的状况中恢复过来,他惊魂未定地说:“还好……”

杜雪晴说:“很抱歉……你还这么小,就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

赵凡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杜雪晴说:“但我们讨论后的结果是,你需要知道真相。毕竟你因为我们的计划也受了很多苦……”

赵凡苦笑着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有点奇怪。影子的影响力太大了,大到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商业产品。”

杜雪晴点了一根烟,她沉默了太久。

她说:“故事太长了,从最早的地方开始讲吧。”

赵凡说:“好……经历了这么多,我先……我先问一下,跟夏兰有关么?”

杜雪晴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有关。你的父母、夏兰的父母都曾是我的同事。”

赵凡没有答话。

杜雪晴说:“二十几年前,这项技术的研发过程中发生过一起大规模的科研事故。剧烈的爆炸造成多人当场死亡,这其中也包括你的至亲。”

赵凡平静地说:“我父亲。”

杜雪晴摇摇头说:“不,是你母亲。”

赵凡哑然。

杜雪晴拿着烟的手在发抖,她努力平复着情绪说:“爆炸不单单是造成伤亡这么简单,仪器的辐射影响了在场工作人员的影子。你父亲的影子和夏兰母亲的影子被当场湮灭,他们成为了我们口中的‘无联结者’,也是现实意义上的‘幽灵’。”

杜雪晴说:“你父亲此后无法在人的记忆里留下痕迹,幽灵不会存在印象。所以即便他抚养你长大,你的大脑也会修正成子虚乌有的‘妈妈’,实际上你对家人的观念很淡薄。你和夏兰的孤僻,很大程度上与此相关,因为你们都有一位至亲成了幽灵。这对还是孩子的你们的人格形成,无疑是一种创伤……”

赵凡已经麻木了,他点点头说:“大概吧。”

杜雪晴说:“人作为幽灵,无法被观察,无法被铭记,没有痕迹没有存在,已经不能说是否还活着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会变得极端、变得病态。夏兰母亲把她对女儿的爱畸形成一种占有欲,她不再是人了,她疯了。为此她甚至杀了自己的丈夫。在高中你认识了夏兰之后,她一度想要杀了你,因为她觉得你要夺走她的女儿。”

赵凡说:“人……逃不过幽灵的追杀吧。”

杜雪晴说:“对……。我们能用特定仪器捕捉到幽灵的行为,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人无法对抗没有痕迹的事物,但幽灵可以对抗幽灵。我们推测的结果是,多年以来,是你的父亲在保护你。”

杜雪晴说:“夏兰母亲成为了巨大的社会隐患,为了引出她,我们在校园网络里找到你,将你打造成举世瞩目的存在。这个幽灵会执着地想要杀死你,我们跟着你,或许可以把这个隐患根除。”

赵凡说:“那你们一定成功了吧。”

杜雪晴说:“三个小时前,她在地铁站袭击了你。你的影响力终于大到她无法容忍,她大概和你的父亲发生了缠斗,并最终被我们捕获了。”

杜雪晴指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里用强光勾勒出一个浅淡的乳白色人形。

杜雪晴说:“这就是我们能让幽灵可视的技术极限了。”

赵凡说:“我不关心她。我父亲呢?我应该听到过他跟我说话,对,对!在酒桌跟我说话的一定是他!”

他说着激动起来,像是要哭出声来。他是强迫自己念出父亲二字的,对他来说这个词太生涩了。

杜雪晴说:“很抱歉……我们没有在现场发现你父亲赵成。我们经过长期观测,你父亲的影子在逐年衰减,而每一次在记忆留下痕迹都是一种损耗。如果他真的跟你产生过交流,代价就是他变成更彻底的幽灵。他有可能依旧活着,也有可能不在世上了……但我们很难得知。”

赵凡感觉心跳的快要坏掉了,像是某个过劳损的水泵。他努力憋出了一句话说:“夏兰……是你们的‘客户’么?”

杜雪晴突然怔住了,她久久不能说话。她的烟已经熄灭了,太长的烟灰断掉,落到了她一尘不染的高跟鞋上。

杜雪晴说:“赵凡,我说过‘费用’你已经付过了。无论你将来提出什么样的影子修改需求,我们都会满足你,这是我们的补偿。你是无辜的,你是……”

赵凡打断道:“我问,夏兰是你们的客户么?”

杜雪晴点了点头。

赵凡深呼吸道:“她修改了什么?”

杜雪晴说:“她凝固了她的影子。”

赵凡说:“什么意思?”

杜雪晴说:“夏兰……夏兰……。夏兰她在高三结束之后就因意外离世了。由于他母亲是幽灵,我们无法确认到底是那个疯子杀死了她的亲女儿,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意外。一般来说人生理死亡之后,影子会随着时间推移快速弥散。但她很早就委托我们,她死后一定要用技术凝固她影子。她说,她想让她在你心里一直活着。”

杜雪晴抽泣着说:“所以……所以……所以夏兰她现在只是一个影子。她的印象凝固在了记得她的人脑海里……”

这样啊。

怪不得她这么多年从未变过,怪不得她不会被自己的影子打动。怪不得她像是和整个校园里的所有人都毫不相干。

她只是一个影子,只是一个沉重的影子。

听到这里赵凡反倒像是释然了,他的表情差点扭曲起来。他哽咽着说:“我懂了。她的影子还能凝固多久?”

杜雪晴低下头,一边哭着一边说:“她……只要有一天你还记得她,‘印象’就会……持续凝固下去。”

赵凡挤着笑容说:“没事,我会记得她的。就算人人都忘了她,她变得比谁都浅淡,我也会死死记住那个模样。除非我死了,否则夏兰会永远热烈地活着。”

11.

“音乐不死,摇滚不死。这里是为你找一首好摇滚的《摇滚在中国》!下一位选手很特别,非常特别。他说‘炒作时代,我靠实力说话’。他是来自大学校园的摇滚鬼才赵凡!”

“赵凡!赵凡!赵凡!赵凡!”

赵凡听着台下观众热烈的呼声,在幕后理了理头发。

夏兰捧着书坐在他对面,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夏兰说:“别紧张啊,有我在呢。”

赵凡说:“不……不紧张。”

“赵凡!赵凡!赵凡!赵凡!”

观众一波接过一波的呼声没有打扰到他,赵凡在嘴边喃喃地说着:“爸爸我没让你失望吧,你看……你看。我对心爱的姑娘,多勇敢啊。”

他把最后四个字说的很轻很慢。

“赵凡!赵凡!赵凡!赵凡!”

赵凡上前跨了一大步,憋足一腔勇气对夏兰说:“表演结束之后,跟我去看个电影么?”

前奏快要响起来了,乐队正蓄势待发。

夏兰昂起头,露出一个甜美地笑容。

她竖起两根大拇指说:“好呀。”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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